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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個東家之間 Between Two Patrons

在西元一九零九年二月,當拜克斯從原本替老東家莫瑞森工作著,偷偷地轉變為替新朋友濮蘭德及范奇工作之時,他說服了自己是從一個剝削自己不付酬勞的主人之 暴政下逃脫離去,而投向一個既自由又有錢賺的合夥關係。對濮蘭德,拜克斯會解釋說莫瑞森一直脅迫控制著他:因為莫瑞森發現了他年輕時的一些荒唐行徑─「多 年前,我曾瘋狂得像個年少無知的蠢蛋」,莫瑞森以要將對其所知一切公諸於世,讓他在北京的信譽破產做為要脅,除非拜克斯為他工作,而且純粹只為他一個人效 力。
 
這番話到底有沒有一句是真話?我們至少將看到部分的事實─不過當然不可能完全是真的;因為莫瑞森對拜克斯的獨佔,很顯然地是帶有情感的,而不單單僅是 工作上的關係。拜克斯與生俱來那柔弱而女性化的個性,本就需要屈服於一個強者之下;而個性天生專斷獨裁,不能容忍濮蘭德作主的的莫瑞森,發現拜克斯是個非 常理想的僕役,而且是出自於心甘情願的。
 
在拜克斯和濮蘭德合作著書的期間裡,在大部分的時候,莫瑞森並沒有從中作梗。從西元一九零九年起,濮蘭德就待在英國。西元一九零九年和一零年裡的大部分時 間,拜克斯也是在英格蘭及蘇格蘭度過的;雖然莫瑞森在西元一九一零年曾回到英國,但是大家彼此並沒有什麼機會碰面。此外,在這個時候,莫瑞森還有要緊的事 要忙,他回英國是有目的的─泰晤士報社裡發生了一場人事的革命。
 
這個故事開始於西元一九零八年,當泰晤士報的業主─華特家族(Walter family)發現有人正逼迫著他們要讓出經營所有權。在當年錄用了莫瑞森的那位常務董事莫伯利‧貝爾的主導之下,經過一連串複雜的策略運作,報社最終被諾斯克里夫子爵(Alfred Harmsworth, 1st Viscount Northcliffe)所買下了,他是個財大氣粗的大亨,創立了「每日郵報」(Daily Mail)和 一些流行報章雜誌。
 
貝爾把策略操作的過程都告訴了莫瑞森,對權勢獨具慧眼並且眼光銳利的他,立即從這場內部的爭鬥裡,看到了個人升遷的契機。他立刻向那位 新的報社所有人迎合示好,而得到了對方熱烈的回應。在確信已獲得對方的支持之後,他便開始著手除去自己的兩大死對頭─首先是,海外部的編輯華倫泰‧奇洛, 再來就是,他在中國的對手濮蘭德。
 
有好些年,莫瑞森與他的直屬上司奇洛之間維持了一種和諧的關係─奇洛欣賞他的報導,莫瑞森也誇讚他的上司,就如同誇讚拜克斯那般,當兩人面對面時,莫瑞森 更是會拿些言過其實的言詞來讚頌他。在西元一九零四年寫給奇洛的一封信裡,莫瑞森這樣寫著:「你是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通訊記者,無人可比擬,我很驕傲 能夠認識你。」但是從那時候起,他們的關係就開始惡化起來。
 
奇洛不能接受莫瑞森在政治觀點上,所做出的唐突的大轉變;他無法相信莫瑞森所持的那種天真的看 法,認為中國有可能在一夕間就能完成改革;更因莫瑞森對其他的同僚所做出的那些猛烈的評擊而感到震驚不解。有時,他甚至不得不動手幫莫瑞森修改或緩和他的 報導內容。雖然遇到前述的情況時,他總是會耐心地向莫瑞森解釋為何需那麼做,但是莫瑞森對於自己的言論竟然受到了箝制,感到異常的憤怒。此時,藉著這次經 營所有權易主的大好機會,他充分利用新老闆的影響力,要一了百了地來做個徹底的了斷,打算將奇洛從泰晤士報社裡給趕出去。
 
在西元一九一零年一月,莫瑞森回到英國並開始著手進行自己的計謀。在同諾斯克里夫子爵的幾次私人會晤裡,他很輕易地說服了他的這位新老闆,說范奇是「非常 不適合擔任海外部編輯這個職務」,而且對諾斯克里夫子爵想要控制整個報社的企圖雄心,也是個一大障礙。同時,他也開始動手除去在許多方面變得讓他都無法容 忍的濮蘭德─首先,他們兩人的政治觀點本就是南轅北轍,凡事看法都不同。
 
再者,在上次那個不是他願意的不幸機緣裡,濮蘭德報導了皇帝和太后的戲劇化的逝 世,莫瑞森對於那次不適時的獵鳥之旅依舊是耿耿於懷。第三,在對中國的政治觀點上,濮蘭德很明顯地是贊同奇洛的看法─或許甚至,奇洛還是受到他的影響才會 有那樣的看法的。我們在此不是要關注莫瑞森對奇洛所展開的爭鬥:我們將要專注在他和濮蘭德之間的對抗。
西元一九零九年,當濮蘭德被召喚回英國報社時,莫瑞森就已經是先馳得點,贏得了第一回合。
 
這是不錯,但還不夠好,因為既使回到了英國,濮蘭德還是在報社任 職著,還是可以威脅到莫瑞森在新老闆答應要擴編的海外部裡的權威地位,莫瑞森決心要解除這個威脅,而他那根本不需要再予以激勵的決心,只因一件特定的偶發 事件就變得愈發堅定。
 
西元一九零九年十二月,有家叫「隔週評論」(Fortnightly Review)的雙週刊雜誌,對泰晤士報裡一篇署名為「我們的通訊記者」(our correspondent)所 撰的有關中國的報導讚譽有加,稱之為是「巧妙不凡的文章」,並把這份讚譽歸功於莫瑞森醫師,但實際上,這篇文章是濮蘭德所寫的。莫瑞森對此非常地氣憤,他 氣的是自己居然因為濮蘭德的觀點而受到讚揚,氣的是看到濮蘭德的文章受到了輿論的肯定,氣的是濮蘭德竟然可以在報社裡任意地發表文章。
 
因此莫瑞森寫了封信 給濮蘭德,說他的觀點是「錯到離譜」(damnably wrong),絕不可以假借他的名義來發表。濮蘭德立刻寫了封信給「隔週評論」的編輯,向他做名詞解釋:「我們特有的通訊記者」(our own correspondent)是指莫瑞森,「我們的通訊記者」(our correspondent)才是指身為副手的自己─濮蘭德。但是此舉並沒有讓莫瑞森覺得舒服些,當他從北京回到英國時,他就已下定決心要迫使讓這件事有個了結。
 
莫瑞森在出發前,就已經對自己這個休閒性質的探險行程規劃了很久,在西元一九一零年一月,他從北京出發,緩慢地行經中國到達俄國,再到中亞。莫瑞森從北京 的離開,讓拜克斯無拘無束地享受到新發現的自由,而以抒情感性的言詞表達他內心的喜悅。
 
西元一九一零年一月十六日,他從北京寫了封信給濮蘭德,寫道:「莫 瑞森走了,我常常懊悔曾幫他做了那麼多事情,因為他向別人說了些對我並不公道的話,如果范奇是另外一種人,那也可能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傷害。莫瑞森從沒有原 諒我在當他去獵鳥不在時,幫你寫了關於老佛爺的那篇救急的文章。我不喜歡在人背後暗箭傷人,雖然他老是這麼做;但是他似乎不瞭解友誼裡忠誠的意義。」濮蘭 德非常瞭解他的處境,六個月之後,濮蘭德得知莫瑞森即將抵達英國,他在寫給范奇的信裡,寫道:「我不會給他添麻煩,也不會太常去麻煩他。他對我們的書即將 出版一事會有什麼樣的一個反應,我感到很好奇,而拜克斯又將如何解釋為何他斗膽敢未經他的同意而這樣做。」
 
濮蘭德很快就得到答案了:莫瑞森才剛抵達英國,出版商海納曼就建議他─既然羅伯.赫德爵士(清朝海關總稅務司)拒 絕為此書寫序文,那何不就找莫瑞森來寫呢?他自然是拒絕這一個提議:莫瑞森如果願意為書寫序,他必定儼然以施惠的恩人來自居或是藉機加入自己的觀點,或者 是,更可能地,他會加以拒絕而「讓我們的顏面盡失」。
 
海納曼同意了這個講法,讓濮蘭德很開心地避過了這個進退兩難的情況。但是幾天之後,濮蘭德同莫瑞森在 倫敦碰面了,在交談中─既然寫書的事已經不是秘密了,他首次告訴莫瑞森關於他與拜克斯合作著書的事,還把新書的樣張拿給他看,其中介紹了該書中的重點─景 善的日記,莫瑞森「讀著,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變態的笑容」(濮蘭德事後回想)然後開始貶低拜克斯,說他一定是自己編寫了這本日記,因為景善在西元一九零零年的時候還沒死,而日記也不可能會是拜克斯的。
 
一個月後,濮蘭德又在火車上碰到他,這次,莫瑞森卻裝得很熱絡,還邀他共進午餐,可是他沒有接受這個邀請。
在倫敦會晤過莫瑞森之後,濮蘭德寫信給拜克斯,告訴他有關莫瑞森對於景善日記的批評。這個時候,拜克斯也回到了英國,正在彌洛西安(Midlothian,蘇格蘭東南部之一郡)安 逸舒適地悠閒度日,所以當他看到了莫瑞森的非難,他還笑得出來,他寫道:「從不犯錯的莫瑞森把景善和那位較有名的軍機大臣啟秀弄混了,但是他這樣說是為了 好讓他的懷疑合理化,或是希望會有類似的效果。」
 
總之,拜克斯建議在他們的書中加入一個註解,來強調這是不同的兩個人;「否則莫瑞森會依據這兩個是同一個 人的編造假象,對此書從頭罵到尾。」於是一個用以阻斷類似這種異議的註記,就這樣被適時地加入了這本書裡。
 
西元一九一零年十月十日─新書發表後剛滿三個月,又有一個與莫瑞森碰面的機會,他同其他兩位客人到濮蘭德家族位於靠近雪博頓(Shepperton)的海立佛高地(Upper Helliford)家 中作客共進午餐。濮蘭德在寫給范奇的信中描述了他這次的造訪:「莫瑞森沒有提及書的事,好壞都沒有。但是談及拜克斯,他說的話就跟硫磺一樣臭,我相信只要 逮到機會,他也會這樣地對別人來說我。以一個泰晤士報的通訊記者來說,他真是一個最說話不經大腦的人,他的字典裡,沒有「忠誠」這個字。」
 
在他自己的日記裡,濮蘭德對當天莫瑞森的言談有著更詳細的描述,他寫道:「莫瑞森很顯然地正同報社的新老闆諾斯克里夫子爵有所密謀,他向我敘述了許多他們 之間友好的交情....他把拜克斯說得那麼臭,說他拒絕償還牛津大學時期所積欠的債務,還涉及當時身陷名譽官司的編劇作家奧斯卡.外爾德的醜聞─送過很多 珠寶給舞台劇名伶愛倫.泰芮和其他女演員─他在中國高層官員當中,根本沒有真正的朋友或是熟識的人。但是他閉口不提慈禧太后!他絕不會原諒拜克斯將那本日 記私藏了這麼多年。」
 
我們已經看到這些指控至少有一部份是真實的:拜克斯的確曾拒絕償還牛津大學時期所積欠的債務;我們從曾於西元一八九三年到牛津做人像描繪的威廉.羅山斯丹那裡得知,他對愛倫.泰芮的愛慕以及從事過珠寶買賣;我們從麥司‧比爾伯恩(Max Beerbohm)那裡得知他曾為奧斯卡.外爾德募集打官司所需的經費。莫瑞森,當他想要的時候,顯然也是會毫不猶豫地盡其所知來傷害拜克斯,迫使他再度臣服於自己腳下。
 
當莫瑞森告訴濮蘭德有關他同諾斯克里夫子爵之間密切的關係時,他應該是不曾提及到自己得逞的計謀當中的任何細節。我們必須從莫瑞森的私人信件裡來尋找這些 詳情:他是如何鼓動諾斯克里夫,讓他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來譴責當時的海外部編輯華倫泰‧奇洛,「在大不列顛所能找到的,最沒救的、不公正又狡猾的海外部編 輯」,如果諾斯克里夫想要完全掌控報社,讓此人去職是絕對必要的。
 
他又自告奮勇地為諾斯克里夫效犬馬之勞來對抗那些「舊勢力」(the old gang)─那些當初在諾斯克里夫購入報社時,曾保證不會去騷擾,現在卻急於要除去的那批人:不只是奇洛,還有主編巴克(Buckle)以及報社的常務董事莫伯利‧貝爾─而這些人在諾斯克里夫成功地購入該報社的過程當中,都曾出過力。而在此後的一年裡,前述的幾位都一一地遭到剷除:貝爾英年早逝,而奇洛和巴克則是自請離職。
 
想當然地,莫瑞森也不會對濮蘭德提到自己正計算著如何來毀掉他的計謀。只有在後來,從辦公室一個友人的口裡,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莫瑞森攻擊過他,然而 濮蘭德得到奇洛的支持;但對這件事,莫瑞森自然說成是,這只證明了奇洛的「不公正」,於是大夥又找了一個第三者來評理,而此人也覺得是濮蘭德有理站得住 腳,這讓莫瑞森更是感到火上加油地憤怒不已。濮蘭德躲過了這個第一回合的攻擊,但是他能清楚地預見結果會如何。
 
他在日記裡寫道:「只要莫瑞森是北京的通訊 記者,就別期望他會喜歡我。如果他堅持要報社只能在我們兩人之中來擇其一的話,也不會太令人感到驚訝,在這種情況下,他很確信他會為自己爭到那唯一的位子 的。」
 
當人在北京的范奇收到濮蘭德的信,信中描述有關莫瑞森造訪他並共進午餐,以及莫瑞森是如何說拜克斯壞話的同時,他或許會感到有些納悶困惑,因為他才剛收到 莫瑞森的來信,述說他先前曾會晤過濮蘭德,席間親切地談及有關他們將發表的新書,並預言該書將會賣得很成功還。還託范奇請求剛回到北京的拜克斯直接同他聯繫,對於拜克斯,他沒有任何的怨恨,只有最深摯的情感。」(on whom he poured out not sulphur but the softest glycerine)莫瑞森寫道:「如果拜克斯同我聯繫,我真的會樂壞了。他現在將首次獲得大眾的喝采和對他那不凡的能力的公開認同。他是英國所擁有最佳的學者之一,而擔任約翰‧布朗爵士的代表,對他而言也將是一個嶄新的角色。」
 
這個友善的訊息顯然被傳達到了拜克斯的耳裡,因為他幾乎是立即地就動筆寫信給莫瑞森,向他述說今生的志向:他並不想擔任約翰‧布朗爵士的代表,而是希望 「能在北京過著,我自己覺得最合適的,學生般的生活。」至於莫瑞森對新書所做的美言,雖然心存感激,但是他必須婉拒。
 
他只是個翻譯者:「都歸功於濮蘭德, 這本書是他的,他一個人的....我的名字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書裡;我確實是決定過要將它移除,但卻發現為時已晚。」然後,在描述過如何發現景善的日記(莫瑞森顯然表達過有興趣要瞭解此過程)後,他又回到了他的基調:「不論這本書值得任何的讚譽,都應歸功於濮蘭德,我所做的部分只是些呆板的工作罷了。」
 
莫瑞森立刻回信,把他的那些謙遜的主張通通給推翻了。他寫道:拜克斯太過於謙虛了,這本書很棒,讓他與有榮焉。拜克斯是「我所認識中,最奇特的天 才....更不需要提起我是多麼仰慕你那巨大的才能,而對於你經常而且樂意給予我的那些協助,我也將會永遠感激。」就這樣,莫瑞森,在對濮蘭德說了那麼多 揭他底的惡毒話語之後,竟直接轉向他,試圖再用甜言蜜語及極度阿諛奉承的言語來拉攏他,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再度為己所用。
 
在離開倫敦出發前往西班牙做短期的訪問之前,莫瑞森仍盡其所能地在暗地裡詆毀著該新書的聲譽,他在倫敦的文藝界,不斷重複地提出他對景善日記之真實性的懷 疑。例如,一篇署名為史迪的文章,就暗示說景善日記的翻譯有誤,而史迪卻說不出個道理,來使自己這樣的一個說法具有合理的正當性。
 
可想而知,濮蘭德感到非 常地氣憤,而這個暗示的最終來源,也必定是來自於莫瑞森無疑。然後,在西元一九一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濮蘭德收到出版商海納曼所寫來的一封急件,寫道:他 聽到了不只一個的傳聞,說莫瑞森對外宣稱說景善日記是件造假的贗品。這其中的一個消息提供者,正是海納曼所發行的月刊「世界文藝」的編輯,他說這還是莫瑞 森親自斬釘截鐵地當面告訴他的。莫瑞森甚至暗示說,這本日記是拜克斯的「僕人」(boy)的 傑作。海納曼堅持這件事必須要做出澄清,因為「放任莫瑞森醫師以他的權威性做出這樣的一個聲明,而不加以應對處理的話,對我們及這本書都會造成極大的傷 害。」
 
濮蘭德立刻寫了封信給莫瑞森,要求他否認這些指控。然後又寫信給在北京的拜克斯,徵詢他的意見。濮蘭德希望莫瑞森在從西班牙回來後,能給個令人滿意 的答覆。要不然,景善的筆跡是否能被拿來辨識真偽呢?畢竟,那份手稿現在就躺在大英博物管裡任由大家去觀看。
 
拜克斯帶著些許威嚴地回覆了這些指控,他寫道:「要辨識景善的筆跡沒有任何困難,我還有他的其他文稿可供做比對時的樣本,但是我想大家會說這些也是假的 吧。」說他的「僕人」偽造了這本日記的這個想法是滑稽可笑的:不如就直接指控他本人還顯得理性些。如果濮蘭德還有疑慮的話,拜克斯建議他應該找個英國的漢 學家─西立爾或蓋爾斯─來鑑定那份手稿;「我不認為一個中國人能好好地給個公正的意見,因為他們對該書的出版感到非常氣憤。」
 
但是大體上,他將此事視為荒 謬、無聊,認為無須認真來對待。尤其在才看過最近剛收到由莫瑞森所寫給他的那些奉承的信件之後,他補充道:「真是奇怪,莫瑞森會對我厭惡到這種地步」,但 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吧。「要樹立一個敵人最保險的方法,就是對他施以恩惠。每當我想到我曾為莫瑞森所做過的一切,我就覺得十分悲痛。」
 
當莫瑞森從西班牙回來,他卻以頗為閃爍迴避的方式來回應濮蘭德提出的要求,他暗示濮蘭德自己對日記的真實性沒信心,說不定他自己才是那些負面消息的源頭。 他又把這一切歸咎於海納曼,說他身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挑起這個話題的動機,只是為了要確保能從偉大的中國通莫瑞森醫師那裡得到他的認同背書。但是在這封 由莫瑞森寫給濮蘭德的回覆函裡,他寫了這麼一句生死攸關的話:「我從來沒有說過景善的日記是假的。」
 
所以濮蘭德才有辦法能讓海納曼感到滿意。莫瑞森隨後寫 信給拜克斯,告訴他濮蘭德(「你也知道,他是多麼敗事有餘的一個人」)一直在製造麻煩,「說海納曼先生告訴他(是濮蘭德這樣說的,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說景善的日記是假的,但我可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倒是濮蘭德自己到處在提日記的事,所以我相信這是他自己搞出來,才會給了大家這樣的一個印 象。」接著,他又再添加一些橋段,希望能在拜克斯和濮蘭德之間製造出些事端。最後,他又開始奉承拜克斯:「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是像你這樣,是個擁有 才能和天分的天才。」
 
我們從上述這段內文有著曲折迂迴文句的信件裡,應該要瞭解到什麼呢?釐清這段信件內容是很重要的,因為更大的爭議仍在後面還沒來。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 是莫瑞森、濮蘭德及拜克斯三者之間的緊張關係;第二,是直指景善日記為造假的這個主張。而這兩者的始作俑者都正是莫瑞森本人。
 
很顯然地,莫瑞森對濮蘭德「錯得離譜」的觀點看法以及他具有獨立見解的個性皆感到厭惡憤恨,他一直盡其所能想將濮蘭德孤立起來。莫瑞森做到了讓他無法再回到中國去,也(如他所想要的)壓 抑了他對中國的政治觀點發表的自由。因此,當濮蘭德發表了一本獲得高度成功並且─就如同莫瑞森自己心不甘情不願地向第三者承認的─ 是本關於中國歷史的「具有價值」的書時,真讓莫瑞森感到顏面盡失。但是濮蘭德自己深信,若沒有拜克斯的協助,他是絕對無法完成這本書的。
 
拜克斯,就如同他寫信時告訴他人的,是位「我們在北京的偉大學者」:在這本五百頁的書裡,他寫了四百四十頁;他同濮蘭德的組合非常有效率的,「因為濮蘭德以一種拜克斯永遠 做不到的方式將翻譯稿串連了起來。」因此,對佔有慾極強的莫瑞森而言,將拜克斯從他與濮蘭德兩人的合作中拉開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可以削弱濮蘭德,另一方面 可以替自己找回一個很有利用價值的中文學者,他可以一起共事但卻不會同自己爭利奪名。
 
他以一種不擇手段的奸詐權謀來達到這個目的─在公開場合裡,他閉口不 談此書,不褒也不貶;對濮蘭德,他寫了封相當做作的信,向他道賀新書的銷售成功;但暗地裡,他詆毀這本書,並對濮蘭德及拜克斯分別說他們彼此的壞話,希望 能破壞他們的合作關係;同時,他也頻頻向拜克斯奉承示好,雖然始終瞧不起他的個性,但仍需要他的天分來為己效力,所以看看能不能藉此將這個軟弱的人誘回自 己身邊來。
 
宣稱這本書的核心文件是件造假的「贗品」,這是詆毀這本書的一種方法。也應該是毫無疑問,就是莫瑞森在努力地散播著這個說法,然後又企圖將這說法的源頭嫁 禍於濮蘭德,因為濮蘭的從沒有懷疑過這文件的真實性:他寫道:「能偽造這樣的文件的人還沒出生哩,而且原稿是開放給任何人去檢驗的。」當莫瑞森被質問到 時,他又明確地否認曾這麼說過,他分別寫過信給拜克斯及濮蘭德,說他從沒有說過文件是假的;然而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否認,大體上不過是個謊言罷了,其實在 他心中早就已有定論。
 
再者,我們將看到,在做出這個否認之後,他依舊是繼續重複他的斷言;濮蘭德相信他這麼做,單純是出自於內心的怨恨:他對拜克斯將這本 日記的秘密保守了這麼多年從沒告訴過他,然後竟把它給了濮蘭德而不是他自己,因而感到憤恨不已,現在他宣稱這本日記是假的,以此來做為報復,雖然他明明知 道它是真的。當然,這只是個假設性的可能而已。但是,還有另外一個較不會敗損莫瑞森品格的可能性:他真的是這樣認為,或者是懷疑,這本日記是件贗品,但是 知道拿不出任何證據來支持自己的看法。
 
當然,其實莫瑞森從沒打算要找出證據來支持自己的指控,在該書出版之前,他一度所提供給濮蘭德的證據,顯然根本是沒有價值:只證明了自己的無知。而他也不 可能是根據一項確實的證據,才會有了這樣的想法,因為他根本不是學者,總之,他連這文件原稿都沒看過,就直接做了這樣的指控。
 
如果莫瑞森真的認為這文件是造假的,那只有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拜克斯所做的那番關於發現日記的詳盡敘述是假的,要不然就是,某個他所信賴的人曾告訴過他,這文件本身是偽造的;而且如 果莫瑞森婉拒在公開的場合裡堅持他的主張,那絕對是因為,為了某種理由,他不能,或者是不願意,讓他的證人站上法庭去對薄公堂。談到這裡,我們可以暫且先 將這個疑問擱置下來。
 
就這樣,於西元一九一一年初,當人在英國的濮蘭德與人在北京的拜克斯,兩人仍共同沈醉在全世界的人為他們所合著的新書發出歡呼聲中之際,決心要摧毀他們二 人的情誼並重拾對拜克斯的控制權的莫瑞森,在盡其破壞之能事後,正準備從倫敦出發前往北京,去對那個已經軟化了的無助受害者,給予最後的一擊。拜克斯是如 何看待莫瑞森的到來呢?這個他膽敢欺騙、遺棄,而現在正用甜言蜜語引誘他重回懷抱的令他畏懼的東家。
 
根據他寫給濮蘭德的信來看,他是打算同莫瑞森保持距 離。在一月八日的信中,他寫道:「我希望莫瑞森和我彼此之間將再也沒有任何的瓜葛....當他抵達之後,我會故意地去完全迴避他。」濮蘭德顯然可以理解對 方的想法,莫瑞森這時應該已抵達北京了,濮蘭德在二月底給拜克斯的信裡,寫道:「我會很有興趣聽聽他是如何地對待你。」自從莫瑞森在「對於歸咎於他的那些 陳述,提出了非常典型的否認」之後,他就不曾再寫過信給濮蘭德....「我想,在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成為了中國問題的權威,這自然是讓他感到非常不快, 也難怪他會那樣做。」過了一個月,莫瑞森到達北京了,拜克斯回報說,他提到濮蘭德時,所使用的言語非常地尖酸刻薄,但是他們很少碰面:現在,「他和我已經 幾乎形同陌路了」。
 
幾天後,拜克斯碰到了莫瑞森,因而向濮蘭德回報他們的談話內容。莫瑞森表現得非常友好又帶同情地,對於拜克斯因為工作而「失去臭名遠播的機會」(neglected chances of achieving a measure of notoriety)表 示深感遺憾。「如果當初我去找他,他會願意幫我們的書寫序文,而讓我名聲遠播,等等....我指出你很慷慨地,把寫書的構想及章節的架構都歸功於我,而你 在此書的貢獻,是給了這本書獨特的風格和品味,使得它能賣得那麼好並獲得佳評。否則,即使有出版商曾發現它,也是早就被拋諸腦後掩沒在遺忘裡了。」拜克斯 還說:「莫瑞森到處在攻擊你,但是終究惡有惡報....我不想和他公開地爭論,因為他還能在傷口上灑鹽,對我造成更大的傷害;我只能視他為一個充滿仇恨又 肆無忌憚的敵人,只會為我的毀滅而感到欣喜。」
 
拜克斯這封關於莫瑞森以及與他交談內容的回報,讓濮蘭德徹底有了警覺。拜克斯堅稱,他看穿了莫瑞森那番「忠誠和無私的友誼」的表白,這固然是很好;但是一 旦生性怯弱的拜克斯,因為不願公開與他爭執,而又落入莫瑞森的手掌心裡,那他又將如何避免讓自己再度成為莫瑞森的工具呢?在得知莫瑞森在利用拜克斯的虛榮 心,正試著說服他:說自己竊奪了他在這本書裡的聲譽,甚至是著作的收益後,尤其是對於這點,濮蘭德的心中更覺警惕。
 
當然,這樣的一番指控是非常可笑的。濮 蘭德不是總是肯定拜克斯對此書的貢獻,公開地把榮譽歸於他嗎?懇求他不要匿藏自己的名字,還試著把他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前面嗎?甚至在拜克斯將一切所有權賣 給自己後,仍堅持他應得到該有的著作收益嗎?在一封寫滿忠告勸誡之詞的長信裡,濮蘭德懇求拜克斯要堅定自己的立場,不要接受莫瑞森的阿諛奉承和勸誘。
 
「我很害怕你那根深蒂固的善良天性會使你再度又為他來工作,就如同這些年來你曾做過的,聲譽榮耀全歸於他,而你到頭來只有被他毀謗的份罷了。那就是莫瑞森的行 事風格─他先利用他人,然後再詆毀他們。我曾為他做了很多的工作,甚至不會亞於你,但當我因而受到一點外界的讚譽,讓他失去「北京唯一的通訊記者」的寶座時,他就開始使用各種可能的奸詐陰險手段來傷害我;就如同他對奇洛和對你所做了的那般。
 
他去年秋天在我這裡,當著一個人證的面前,說了你的一些壞話─也就 是在雪博頓(濮蘭德家族所在地)所說的那番對你的惡毒批判─我實在是不忍再加以重覆敘述;但是我要警告你,千萬別再被他誘騙去為他工作。就我而言,我已經將他從我的友人名單中剔除,他的報導好與壞都與我無關,我都不會再去在意了。大部分正直的人,終究也都會這樣做的。」
 
如果濮蘭德因莫瑞森在中國所說過的話,而會心生警惕的話,拜克斯同樣地,也會對那些被傳回英國給濮蘭德所得知的言語,有所警覺。他因而決定來個先發制人, 拜克斯在四月二十日寫信給濮蘭德,告訴他:莫瑞森「重施故技」不斷地同別人說,拜克斯很少向他提到濮蘭德,對於這點,他要抗議,絕不是真的。「我老是提到 你身為一個好友的那份最深厚的誠摯情誼,也一定會談你在書中的份量,你才是讓這本書能舉世聞名的因素。
 
此外的任何言論,則都是莫瑞森自己所捏造的。」對濮 蘭德所提出的勸告警語感到震驚的拜克斯,宣稱他此後再也不會踏進莫瑞森的大門一步;他還加上一句:莫瑞森對他們所合著的那本書,完全是視若無睹。在這封信 被寄出的四天後,拜克斯向濮蘭德提議合著另一本新書:「滿州王朝備忘錄」(Memoirs of the Manchu Dynasty)。濮蘭德答應要合作,於是拜克斯便著手開始收集文件資料並進行相關的翻譯工作。
 
截至目前,至少依據拜克斯自己所做的陳述,他似乎並沒有屈服於莫瑞森。但是在西元一九一一年六月,當濮蘭德在倫敦與一位剛從北京回來的友人共進晚餐時,從 友人口中聽到了一個令他提高警覺的消息。根據這位友人所陳述,北京普遍謠傳著濮蘭德很對不起拜克斯,竊奪了他應得的合夥收益以及因該次合作所獲得的聲譽。 濮蘭德聽了勃然大怒,當然,這不是真的,而這些謠言的根本源頭自然正是來自於莫瑞森。
 
濮蘭德立刻寫了封信給拜克斯,敦促他寫封信給莫瑞森,把話給說清楚: 「我真的認為像這種惡毒的謊言是應該要停止了。」如果拜克斯,果真如他所回報的,已經在回到英國的旅途中,那麼濮蘭德將會親自寫信給莫瑞森,把實情告訴 他;「而我將告訴他,他在對於一個被他有計畫地利用了許多年的人的利益,所展現的關懷,將會為他贏得無上的聲譽。」拜克斯在回信裡,對濮蘭德的這番陳詞, 表達了極度兩難的苦惱,並重申他自始至終都不願在他們合著的書裡居功,不信可以問問他們在北京的那些友人們:「我希望你知道,你沒有比我更忠誠的朋友 了。」
 
拜克斯在那年的夏天或秋天,並沒有真的回到倫敦。他仍待在北京,忙著在收集那些要寄給濮蘭德,用來撰寫「滿州王朝備忘錄」所需要的資料,以及推銷他的那支 幽靈艦隊。關於莫瑞森,他對濮蘭德則是表達了一種非常循規蹈矩的態度,並保證他絕不會再和那個惡棍有任何的瓜葛:「我對他的所作所為是怨恨難消,要在我和 他之間存在著友好的關係,那是件不可能的事。」濮蘭德以和善的態度回覆了他,贊同並鼓勵他的著書工作,但也對販售軍艦一事表達了自己善意的懷疑。
 
但是濮蘭德並非全然開心:他太瞭解拜克斯的弱點了,更何況,在莫瑞森最近從北京所送發回泰晤士報的電文稿裡,由文稿當中的文筆風格來看,濮蘭德察覺到,顯而易見地 那文稿正是拜克斯所撰寫的。在一封寫給拜克斯的信裡,對此事實,他輕輕地點了一下,寫道:「我只希望你所提供的協助,在將來會有遠比過去要來得好的回報。」
 
在十月,他收到了拜克斯寫來的一封奇特的信,又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在沒有任何徵兆下,拜克斯又變調了。他以不尋常的語氣,要求此時先要弄個清楚, 確定他在這次合作的新書裡的相關權益,並抱怨在上次合作時,所被剝奪的聲譽以及收益。對濮蘭德而言,是誰引發了這樣的一個新基調,自然是再清楚也不過了: 「我在同拜克斯正常而友好的交易裡,聞到了莫瑞森的味道氣息。」
 
濮蘭德在他的日記裡這樣寫著,然而,他行事謹慎而不願對此做出過度的反應,於是以謙遜有禮 的筆調寫了封信回覆拜克斯,告訴他:當然,拜克斯應該為他在新書裡所做的貢獻辛勞而居享完整的功勞,並拿取此書大部分的收益,「因為我工作的部分,僅僅是 編排整理你的作品而已,讓它以最有利的面貌呈現出來罷了。」然後,他按部就班地著手去探訪整個事實的源頭,他找了在北京的摯友─范奇勳爵來幫忙做這件事。
 
濮蘭德給范奇的信中寫道:「有一件事我特別想知道,那就是,拜克斯與莫瑞森之間現在的關係如何?我懷疑詭計多端的莫瑞森已讓拜克斯像從前那樣為他工作著, 並盡其可能地阻止拜克斯再度和我合作。」於是,在對范奇描述過拜克斯那封奇特的信件內容後,他繼續寫道:「那麼,如果這是莫瑞森的傑作,而那個可憐懦弱的 傢伙一直都在聽從他的話來對付我的話,那我將會寫信告訴他,他可以和莫瑞森合作來寫下一本新書,看看他們兩個之間到底能寫出個什麼東西來。
 
這新書以莫瑞森的名號,要大賣應該是沒問題才對,不過這將可能會是件怪異的作品!他們也可能將會為作品和收益而爭得不可開交,這樣一來將會讓我開懷不已。」至於拜克斯宣 稱「他同莫瑞森沒有任何瓜葛,他將不會再踏進他的大門一步」等等,濮蘭德語氣堅定的寫道:「我知道他在對我說謊,我在莫瑞森的電文稿裡,看到他每天同拜克 斯見面的完整證據。因此我彷彿可以十分清楚的聽到,拜克斯告訴莫瑞森,我所做了的每件事,這一切都是為了向莫瑞森表示他有多麼愛慕他,而是我害他誤入歧途的。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他大可跟著那個魔鬼走,而我會有我的辦法來寫我自己的書的。」
 
而范奇的回覆至少是支持了濮蘭德的某些推論。他寫著:拜克斯每天去 見莫瑞森,提供他自己所翻譯的中國官方文告「就像以前那般」,但范奇也幫拜克斯做了辯解,范奇解釋說莫瑞森「握有他的大把柄」─也就是逮到拜克斯曾賄賂過 幾個中國人去做些傷天害理的壞事;此後,他就藉此把柄來掌控住他。「我不怪拜克斯,」范奇補充道:「他是如此地怯懦軟弱,而我還真是愛慕他的天分呢」;同 時「我必須說,他總是以最好的言語及方式來談論你。」
 
這封信似乎緩和了濮蘭德激動的情緒,他以一種容忍而無可奈何的語調寫信回覆了范奇:這的確是很特別,拜克斯「在沒有得到任何感激或是酬勞的情況下,願意這樣讓自己被莫瑞森利用,但他是個怪胎,我真的認為他們的情況就像是「斯凡加利和小崔爾碧」(Svengali & little Trilby,『斯凡加利』為英國作家喬治.杜莫里哀於1894年所發表的小說『崔爾碧』中之一個人物的名字,後來用以代表『某人心懷不軌,用操縱的方式遂行慾望』,常常意指控制慾很強的教練、導師對其學員子弟的制約管理)那般。
 
因此,他又以友好的語氣來同拜克斯恢復通信。但就在這一年的年尾,一個新的危機爆發了。這是由刊登在「亞洲貴族社會日報」裡的一篇對「皇太后統治下的中國」的書評所引起的,這篇評論被署名為「W.E.L.」,實際上此人名叫「勒維遜」(W.E.Leveson), 是濮蘭德在報社裡的一個好友,當時他人在上海工作。這篇評論似乎大大地冒犯了拜克斯,也讓莫瑞森有機會來興風作浪;因為在這篇文章裡,非但把書說成是濮蘭 德一個人所撰著的,而加以好好地了讚揚一番,對於他的另一位合作著書的伙伴卻是絲毫沒提及,還忽略過其中拜克斯貢獻良多的日記文件部分,並把它貶稱為書中 一段「無聊的插曲」(wearisome interludes)。
 
拜克斯讀過這篇評論後,感到忿忿不已,於是他寫了封洋洋灑灑的信給該報社的編輯,並把副本寄給了濮蘭德看。這下子讓濮蘭德的立場倍感尷尬,變得裡外皆不是 人。他原本已去函向勒維遜為他那篇慷慨美言的評論致謝,但現在他看到了這份慷慨所牽連出來的完整含意了,這不正是證實符合了莫瑞森所說的,他們合作成果所 獲得的聲譽都歸濮蘭德一人所有的那個主張嗎?他立刻再度提筆寫信給勒維遜規勸他:拜克斯應是「可想而知」地憤怒。「我現在說什麼都無法說服他和莫瑞森,讓他們相信我和撰寫那篇評論一點關係都沒有。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
 
諷刺的是,既然拜克斯始終口口聲聲地表示,極力地不願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書裡,現在當真 的遇上沒有提到他的名字的時候,竟然會演出這樣的一幕。但是拜克斯的名字確實是有被印在書上,那麼勒維遜為什麼又要故意完全地忽略他呢?濮蘭德曾勸拜克斯 「別傻了」,但是對勒維遜寫道:「說真的,我對那個可憐的傢伙感到被冒犯,絲毫不感到奇怪。尤其是當你拐彎抹角地把他的翻譯說成是『無聊的插曲』。
 
這個他稱之為『卑鄙而殘忍的嘲諷』,在我看來,是對一個敏感的靈魂的一種故意的侵犯。」濮蘭德寫了不下四封的信給勒維遜,懇求他寫信給拜克斯,去安撫他,但是勒 維遜根本就沒有回信。勒維遜的動機還有目的(如果他有的話)晦暗不明,我們根本無從得知。
 
在此同時,濮蘭德試著去安撫拜克斯敏感的情緒,他以最緩和的語調寫信給他。告訴他:他完全理解拜克斯的懊惱....他已經立即寫信給勒維遜指出他對此事之 愚蠢的不公正....「你不可以讓我來承擔我友人的輕率」....最後,濮蘭德提議放棄撰寫「滿州王朝備忘錄」的合作。「一個不是基於完全互信的合作,對 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而我也不得不認為,你深受你一個非常忠誠的朋友所影響而有意終止這項,即使繼續下去,也似乎會讓中國唯一榮耀的光環滅減的協議。」
 
在濮蘭德寫給拜克斯的信一寄出的同時,他收到北京寄來的另一封信。拜克斯在寄來的信中以冰冷的語調,重復著先前莫瑞森提出的那些主張:他在上次合作裡的貢 獻沒有被充分地肯定,他應得的聲譽被剝奪了,而在該書封面上的作者名字排序就是個最好的證明...等等。對濮蘭德而言,拜克斯這次真的是做得太過份了。他 終於決定要拜克斯做個斷然的處置,逼迫他在自己和莫瑞森之間做個選擇。
 
西元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三日,濮蘭德寫了封長信給拜克斯─這是濮蘭德所寫的一系列長信中的第一封─要求他立刻誠實面對自身的處境。而拜克斯的最後一封信,就 如同他寫給「亞洲貴族社會日報」編輯的那封不合宜的信件那般,證實了濮蘭德逐漸獲致的一個結論,換句話也就是說,只要拜克斯還活在莫瑞森的淫威之下,他們 之間的合作是不可能的了。很顯然地,一如濮蘭德所料的,他現在已完全屈服於莫瑞森了。
 
拜克斯仍依舊重複著他與濮蘭德之前合作時的不公,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那 是個「天大的謊言」,「你那輕易被左右的腦袋裡所虛構的」。此時,濮蘭德要求他公開證實他所說過的那些指控─如果他能的話。最後,濮蘭德在闡述表明了前次 合作裡的各項事實的真相之後,他向拜克斯下了最後的通牒:「所以,我親愛的拜克斯,帶著誠摯的遺憾,我希望你,在你那個慷慨又忠誠的朋友的協助下,能做到 『臭名遠播』(a measure of notoriety,這真的是你想用的字眼?)。我希望你能拿出我想要看到的證據,同時,在你回到英國以前,請別再提任何有關我們合作的事情。」
 
在這段期間裡,如果說濮蘭德的信件顯得有些激動,甚至是有些神經質的堅持的話,其理由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不單是拜克斯對他的指控非常地不公道─濮蘭德對於 指他暗槓了拜克斯的金錢收益的這種暗示,尤其感到氣憤難消,因為事實上,他一直以來對待他是極為慷慨的─顯而易見地,這些又是莫瑞森對他所展開的仇殺伎倆 其中的一部份。
 
就在這個時候,莫瑞森一直以來在泰晤士報總部裡對濮蘭德所進行著的陰謀詭計,將獲致勝利的成果。而這次拜克斯的叛離─重回到那個對他毫不留 情、剝削利用他、輕視他的東家莫瑞森的掌控之下,伴隨著莫瑞森在泰晤士報社總部裡的全面獲勝,也給予了濮蘭德最後一次的羞辱。
 
這個漫長的危機始自西元一九一一年五月十九日,當泰晤士報刊登了濮蘭德一系列的三篇報導中的第一篇─「中國的貨幣改革」,這文章是篇對於一個複雜的主題有 著嚴謹態度同時附帶有充分佐證所做成的檢視,幾乎無可挑剃,但是這篇文章卻激起了莫瑞森幾近歇斯底里的狂怒。因為莫瑞森把中國地區視為他獨享的采邑:是新 老闆諾斯克里夫所親自賞賜給他的,是任何人都無權碰觸的一塊禁地。
 
因此,他對濮蘭德撰寫了,而泰晤士報竟然還刊登了,關於中國的這一篇文章,感到異常地憤 怒;他決定對此借題發揮。起先,他打算直接向老闆諾斯克里夫投訴,他連電報稿都擬好了,但是再想了一下,當下心念一轉,他改變了計畫:他忽然覺得在那些小 人物面前張牙舞爪虛張聲勢一番,所收到的效果可能會來得更好些。這時,海外部編輯奇洛早被趕出了他的辦公室,他的職缺正暫時由他的助理杜理‧布漢(Dudley Braham)代理著。布漢顯然處於劣勢,而有財大氣粗的新老闆大力撐腰的莫瑞森,相信他能恫嚇布漢並讓他屈服─尤其是反猶太人的諾斯克里夫曾告訴莫瑞森「他不會讓一個猶太人來主持泰晤士報的海外部的」,而布漢恰巧就是個猶太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莫瑞森寫給布漢的那封信成了一宗可怖的文件,他口無遮攔地公開指責濮蘭德和他「卑鄙的行為」,而對於泰晤士報竟然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表達 了他內心的憤怒。他寫著:濮蘭德的所作所為,對莫瑞森及「英國在此間的利益」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他是「我所認識最不忠心、最不可靠的人....你似乎不瞭 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所有與他意見不合的人施予報復。我現在確定,唆使奇洛來對抗我的人就是他....他也讓拜克斯完全地背叛了我, 在過去,拜克斯常常會幫我忙,但是我幫他的地方更多。
 
然而現在,他視我為點頭之交,僅此而已。這是不可能的,他告訴我,要不然,可以去看看在濮蘭德所寫給 他的信上,關於我是怎樣說了他的壞話,還警告他千萬不要同我有往來。」接著,莫瑞森的筆鋒從連番的抱怨轉變成隱隱約約的恫嚇威脅,提到了他自己的職位所被 賦予的權限,他在報社裡所具有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以及他對新老闆的影響力。「我是目前在印度以東地區最知名的英國人,也常常被人稱為舉世最知名的通訊記者…諾斯克里夫子爵懇求我,只要我覺得事情不對勁,就要馬上告訴他,他還要我編個代號,好讓我能同他秘密地做聯繫…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機會 來這樣做,然而,如果讓我發現這樣的惡劣行徑再次地發生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立即這樣做的。」
 
他宣稱:濮蘭德「精心策劃要削弱我的權威和聲望」;他在信的結 尾,要求布漢保護「一個被遺落在遠東的通訊記者所擁有的最不受羨慕的名譽,免於遭受狂妄、不忠實及陰謀的侵害。請原諒我寫這封便箋,我寫得很坦誠,我只是 希望協助報社盡可能地來提升它的利益。」
 
面對這樣的最後通牒,整個泰晤士報都舉白旗投降了。布漢似乎曾試圖著幫濮蘭德脫困─濮蘭德當然也相信布漢盡力試過了,並永遠感激他─但是當這件事被提送到 了主編巴克手裡時,巴克立刻對這個威脅繳械投降了,顯然他並沒忘記奇洛的下場─但縱使他投降了,很快地,他自己還是難逃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無論如何,莫瑞 森被告以:濮蘭德將不會在泰晤士報撰寫任何關於中國地區的報導,「所以你將完全擁有這塊領域」─這句話令人想起六個月前,濮蘭德在他自己日記理所做的預 言:「如果他堅持要報社只能在我們兩人之中擇其一的話,也不會太令人感到驚訝,在這個情況裡,他很確信他會為自己爭取到那唯一的位子。」
 
濮蘭德對於自己被 設限排除一事自然是倍感苦澀,他在寫給一位友人的信中,寫道:「莫瑞森憑藉著他和『太上皇』的關係,盡其所能地最後一次惡整我,所以我再也無法在『那家』 報社寫任何關於中國的東西了」;再對另一個朋友寫道:「因為莫瑞森醫師對於那些被刊載的意見,與他的見解有衝突或者可能會有衝突表示嚴重的反對,主編因此 再也無法接受我的效勞。」
 
拜克斯一直在抗拒莫瑞森的甜言蜜語,至少是如此,直到─六月九日,這個在莫瑞森寫給布漢的信裡所偶然被提到的日期。直到濮蘭德被擊敗,莫瑞森向拜克斯誇耀 自己已將他擊倒,才讓這個「可憐怯懦的傢伙」轉而向他屈服,要不然拜克斯還正如范奇所陳述過,似乎抗拒過一段時間,仍舊繼續說著濮蘭德的好話。
 
但是到了秋 天,無可抗拒的莫瑞森已經獲得完全的勝利;很顯然地,濮蘭德對中國的主題已不能有任何主導權,也失去了在泰晤士報裡的影響力;而拜克斯又再一次地完全依歸 仰仗這個勝利者。在這種情況下,自認為是陰謀受害者的濮蘭德,對於這雙重的迫害,有些歇斯底里的反應,或許也是可以原諒的。
 
濮蘭德在一月十二日所寫的一封語意堅定的信函,讓卑劣的拜克斯對他的忠告諫言感到極大的苦惱。於是在給濮蘭德一封又一封的信裡,拜克斯表達了自己的懊悔, 並懇求和解。他如同釣鉤上悲慘地蠕動著的虫餌,宣稱著他從沒見過莫瑞森,用這些虛偽不實的自我辯駁將自己緊緊地環繞起來。但是濮蘭德沒有反應,他說,他打 算將有些事情擱置到拜克斯人回到英國時再談,但是對於關鍵點,他是不會讓步的。他相信拜克斯的言行完全為莫瑞森所掌控:「你自己所寫的信件已提供了最終的 證明」。
 
「當你逃離莫瑞森那幾乎是將你置於催眠狀態般的影響力時,當你舒舒服服地待在英國的家中時,我將非常樂意與你復交並再度一起合作;」在此之前,所 有的合作都將被暫停,拜克斯也可以自己發行「滿州王朝備忘錄」,在任何他喜歡的地區,由莫瑞森來幫他出版發行。這個時候,拜克斯早先為寫這本書所準備,而 已寄給濮蘭德的那些的資料,還在濮蘭德的手上,他打算要把它們全部都歸還給拜克斯,「請告訴我,你希望我把這些資料寄給誰。」
 
拜克斯懇求他,對他表示抗議,但都沒用。所有的辯解,所有的異議,都為濮蘭德所堅定地加以拒絕,要不然拜克斯所能得到的,就只是濮蘭德再一次對他那番熟悉 的故事所做的嚴厲數落。在一封信裡,濮蘭德再明不過地點出了拜克斯進退兩難的處境,「我深怕你是處於魔鬼與無淵的深海之間,因為你天生注定要承受你朋友之 間的爭執和罪惡,讓我一次徹底地說清楚:我拒絕與你有任何進一步的合作,除非你不再為莫瑞森工作。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告訴你,直到你回來後,我才會繼續 跟你合作的原因,因為我不認為,你有能力當面拒絕他開口要求你做的任何事情。」濮蘭德繼續寫道:「我這個堅持,你或許會覺得奇怪。但事實上,在很多陰險的 作為裡,莫瑞森早已毫不猶豫地設限,規定我不准在泰晤士報裡撰寫任何關於中國的文章。你自己也告訴過我,他是如何地向你誇耀這件事,而我在辦公室裡,也重 複聽過太多次了。好吧,他最懂,泰晤士報應該也是最懂,不管這種事情以後會不會有報應,但我還是覺得沒有理由不反對你為他工作。」
 
一個「敏感的靈魂」因兩個有著更強強悍剛烈的個性的人之間的爭鬥而遭到撕扯破裂,在此情況,的確也很難令人不同情拜克斯。但就莫瑞森的情況而論,絕不能單 單歸罪於他一人,如果濮蘭德被遺棄了、背叛了,那麼莫瑞森也曾經遭遇過相同的事情。濮蘭德抱怨說,曾經為他所摯愛、聽從過他的拜克斯,投向了對手的陣營, 加入了對方污衊詆毀前任東家的行列。然而,莫瑞森又何嘗不是曾經一模一樣地被如此對待過呢?
 
在濮蘭德來到北京之前,莫瑞森是他的東家,而拜克斯,不要說成 是諂媚奉承的話,也曾以最感激的方式來承認他的主宰權。然後,濮蘭德出現了,誘惑他,而拜克斯,在濮蘭德的鼓勵之下,背叛並反過來譴責莫瑞森對他所做的剝 削及侵奪他的聲譽或工作報酬。現在,莫瑞森對濮蘭德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莫瑞森或許在詆毀他人之際,顯得較為狂妄無禮,在利用拜克斯時的態度上,顯 得較為嘲諷輕蔑,但他覺得自己是個背叛行為的受害者,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復仇而已。而對他最為不利的罪名,是他仍繼續散播著─景善的日記是件「贗品」的 這項指控,這個他無法證實,而且當被要求對質時,竟不得不加以否認的指控。對於這項指控,在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同意先暫時擱置著。
 
在濮蘭德連番無情的文誅筆伐之下,拜克斯終於崩潰而無條件地投降了,他答應會同莫瑞森斷絕來往,他宣稱他會回到英國。在獲得拜克斯的善意回應後,濮蘭德以 較緩和的語氣回覆了他,信中誇讚拜克斯的寫作能力,同時對他傷痕累累的心靈予與安撫,隨後還答應要以拜克斯的名義寫信給「亞洲貴族社會日報」的編輯─雖然 在寫的時候,仍擔心著編輯會認為「我們兩個人的精神都有點不太穩定」。
 
濮蘭德也同意,在那個時候,要拜克斯和莫瑞森「斷絕往來」可能是太困難了,所以這件 事可以延後再履行;並且決定「要彰顯我們友誼間的絕對平等,最好同時也是最高雅的方式,就是依照慣例,在下次新書封面,你的名字放在我的前面。」而這時, 這本書名暫訂為「滿州王朝備忘錄」或是「滿州王朝的起落」,還是「滿州王朝密史」的新書,反正終於是有個眉目了,正開始邁向完成之路前進出發。
 
中國所發生的政治事件,或許讓拜克斯想要從莫瑞森的束縛及催眠咒語中獲得解放來得容易一些。西元一九一一年,中國的革命爆發。在西元一九一二年的年初,滿 清王朝,在新任太后的自動遜位之下,黯淡結束了。這時,革命黨宣告獲得政權的繼承,一個共和國隨之被建立起來,由中國革命運動的領導者─孫逸先,擔任它的首任總統。身為革命黨支持者的莫瑞森,在這幾個月裡正享受著自己被神格化的日子。他的預言似乎成真,而這時他的規劃就要依照著被執行了。在泰晤士報社裡, 現在都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因為這個時候,在沒有了濮蘭德對中國事務的觀點陳述之後,泰晤士報已被他個人所完全壟斷。
 
濮蘭德的觀點自然非常不同,他將新成立的共和國視為終究不會持續執政的一個過渡時期的權宜之計,並嘲笑莫瑞森對它的支持。莫瑞森在西元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寫 道:「唯一的通訊記者發自北京所傳回的報導認為,只要滿州人被驅離之後,所有一切都會朝最理想、最好的可能來發展。」而在濮蘭德眼裡,需要被驅除的,不是 從龍椅上被拉下來的滿州人,而是官場上那根深蒂固積習難返的貪污習性;而他絲毫不認為革命黨,或是它的後繼者,有能力做到這點。現在,共和國成立了,他嘲 弄公開表明支持這個「一日政權」(this government of a day)的莫瑞森。
 
「中國不用多久就會開始分裂」他在西元一九一二年五月寫道:「目前政府的功用,只是讓各方人馬藉此機會壯盛自己的羽翼;」還寫道:「我看到莫瑞森 繼續對共和國及革命黨保持著信心,那麼,他會在有生之年裡發現自己的錯誤。」對濮蘭德而言,中國的問題是以社會層面及經濟層面的為主,遠遠要比政治層面的 來得重要。他觀察到,莫瑞森對有關經濟問題的瞭解程度,就如同「一隻母牛對天文學所瞭解的那麼多」。
 
然而,很快地,莫瑞森和世局進展的腳步都絲毫沒有稍緩下來,在孫逸仙曇花一現的統治之後,一個更強而有力的人物闊步邁進了舞台的中央,就是在西元一八九八年的那場關鍵性的背叛行為的主角─袁世凱。
做為背叛那位可悲的光緒皇帝的應得獎賞,他得到了皇太后的賞賜,而在她的攝政政權裡,擔任起直隸總督,而且是位最有權勢的軍機大臣之一。
 
但是改革派人士從 沒原諒過他,光緒至死也是如此。光緒對於那些曾對他不忠或為了追求既得利益,因而背叛來同他對抗的眾人,皆能予與原諒並釋懷,但唯獨袁世凱不在被原諒之 列,傳言在他臨終前交代他兄弟的遺言裡,有一項就是要他們千萬不可再信任這個人。
 
光緒的弟弟醇親王載灃,在皇太后死後,擔任攝政王接掌了政權時,自然是依照著光緒的交代來行事。他解除了袁世凱的職務,把他趕出了北京。在滿州王朝的最後 三年裡,他一直處於待機而動的狀態,當革命來到時,他挺身而出領導參與。此時,他將自己置於共和國的領導階層,終其餘生,都是這個階層裡的統治者的角色。
 
袁世凱的崛起,並沒讓多疑的濮蘭德印象深刻。他並不相信這個「資質平庸」的袁世凱能成事,或者是他真的有維護共和國政體的意願。但是抱持著狂熱態度的莫瑞 森,歡迎他以政治強人的姿態出場,也為他的獲取權力而欣喜歡呼,在西元一九一二年的夏天,他接受了袁世凱的邀聘,出任他的政治顧問。
 
濮蘭德對此一任命的消 息嘲諷不已,他寫道:「我相信善良的袁世凱將會發現這位新聘的顧問對他助益良多,在將來適當的時候,還可以買下他的私人藏書,來為莫瑞森輝煌的一生劃下一 個完美句點。反正,聘用一個不會說中文的人來當一個聽不懂英文的人的顧問,這種方式本身就有夠奇特的了。用不了多久,袁世凱將不是變成一具死屍,就是成為 一個獨裁者,而如果是變成後者,莫瑞森將會發現,很難向新生中國的那些理性的共和主義的朋友們,來解釋他自己的立場。」
 
濮蘭德的預言其準無比,在西元一九一三年,孫逸仙發動「二次革命」之後,袁世凱便打壓革命運動並擴張自己的權限,準備要自立為帝,成為另一個新的王朝的創 建者。對此情況,濮蘭德更是能再加以嘲弄一番。他會問拜克斯:「你和袁世凱之間的造船合約進行地如何啊?」「他現在可是穩穩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凡事都不需要再經過國會的批准認可了,依我看來,你的機會似乎是到來了,我希望看到他向你購買大量的戰艦喔。」過沒多久,他寫信給范奇告訴他,莫瑞森預期將會回到倫 敦,「而我期待在辦公室見到他,好好聽聽他所帶來的,有關袁世凱做為一個共和主義擁護者的最新精確資訊。」
 
毫無疑問地,莫瑞森的新職務替拜克斯轉移掉部分來自於他的壓力,也讓濮蘭德與泰晤士報社之間演變出一種嘗試性的友好關係,因為莫瑞森此時必須放棄擔任泰晤 士報在北京獨任通訊記者的職務。如果徵詢濮蘭德的意願,他是願意接替他的職務的,這件事曾被討論過,然而還是沒能成真。在此同時,拜克斯短暫地回到倫敦, 探望剛做完大手術仍在醫院裡的父親,之後,回到達靈頓暫住在家族的屋舍。在這個情況下,新書的合作計畫又恢復了。
 
在西元一九一三年的夏天,濮蘭德已經完成 了編輯的工作,而出版商也允諾新書應該在西元一九一四年的一月中旬即可開始發行販售。而此時,書名已改為「北京宮廷年鑑備忘錄」(Annals and Memoirs of the Court of Peking);而作者的名字是依照拜克斯和濮蘭德(E.T.Backhouse & J.O.P.Bland)這個順序來排列的。
 
因此,雖然曾經歷過可能讓它終止的狂風暴雨所威脅,濮蘭德與拜克斯二人在文學上的婚盟,終究仍然是二度開花結果了。新書剛一完成,拜克斯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又開始感到忐忑不安疑神疑鬼。正如同當初他怕「皇太后統治下的中國」會激怒中國人,而在那本書出版的前夕,想要否認自己與該書的關係那般,現在他又擔心 這本「北京宮廷年鑑備忘錄」會惹惱英國的讀者。這本書整體上是不是合乎道德規範呢?書中對中國宮廷裡荒淫的性生活描述會不會太於過多呢?這些主題會不會太 過於隨興,敘述的尺度會不會太寬鬆了?當他看著自己所撰寫的書中的某些特定的章節時,內心中滿疑慮,儘管他也試著說服自己,其實書中所描述的,比起舊約(Old Testament)中敘述歐南(Onan)的行為(寡婦與亡夫的胞弟同房生子─見舊約創世紀38章8-10節:猶大的長子死了,就叫他二兒子歐南跟大嫂同房生子,以為他哥盡留後的義務,歐南認為這樣不該,為了不留後,於同房時體外射精而遭到上帝嚴重的懲罰),也沒有什麼特別猥褻不當之處。
 
同樣地,他又覺得這書將會惹來麻煩,或許畢竟應該先將這書送一本給溫徹斯特學院,拜克斯曾唸過的學院,讓校長潤德爾博士先過目:「我想若將這本書送給校長,以他那嚴厲的道德眼光來看,一定會覺得這本書顯得不堪入目,而厭惡地將書退還給我。」
 
書並沒有送給潤德爾博士過目,但是濮蘭德自然被拜克斯這種突然變得瞻前顧後的道德感所激怒了,他寫著:他對於拜克斯不喜歡書中的某些章節感到很難過─尤其 是完全由濮蘭德所撰寫的最後一章─而對於拜克斯會把整部作品看成是「不堪入目」,更是有著說不出的遺憾;「但我突然想到要問為什麼,如果你現在覺得它是如 此地不堪入目,那你當初就應該為這次所要出版的書,蒐集些你覺得合適的資料啊。事實上,我親愛的拜克斯,你有觀望的傾向,應是對那些對負面的評價所懷有著 的深深恐懼吧。人啊,應該要有堅定自己信念的勇氣,試著去做到心無二志。」
 
辛苦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當看到拜克斯自己的回憶錄的章節時,也會不免對他一直以來都恪守著清教徒的禁律一事感到驚訝。但或許,在此刻,還有一個特別的原 因,在西元一九一三年的春天,當他撰寫「北京宮廷年鑑備忘錄」的工作完成之時,他正準備展開他生命裡的另一章,當時,他從北京寫信給濮蘭德,說他要回去英 國定居了,他已經受夠了向根本沒有財力購買軍艦的臨時政府去推銷戰艦,這種空中樓閣的工作。
 
傳言說他是要回去結婚的,但是他本人從未提及此事。他又提議一 起合作再寫幾本新書,同時他也在進行著其他的計畫,而這些計畫需要他以一個受人敬仰而不是「不堪入目」的形象,去見一些校長及其他知名的人士。他正準備要 擠身進入學術的殿堂裡,由那個鐵路建築公司、金融銀行界及造船公司的代理人的拜克斯,搖身一變成為博學的中文漢學教授、慷慨的學術捐助者的拜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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