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捐助人之二 The Benefactor - Two
 
 
 
 
 
 
在西元一九一九年的年尾,當伯德雷恩圖書館的管理員還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那一萬冊偉大的宮廷版雍正百科全集到臨的時候,拜克斯他那此時已奇蹟式地好轉了起 來的眼睛,卻正緊緊盯著牛津大學裡那個教授職缺所能帶來的願景。他對他的老盟友─他這捐贈過程裡最起先的仲介人─亞述學教授采斯吐露,他「非常想成為牛津 大學的中文教授,縱使只能擔任很短的一段期間也好;如果他錯過了著個職位的話,那他將會非常地失望。」
 
采斯將他的訊息傳達給了校方,即使拜克斯對自己疾病 的看法是對的,他寫道:「(對此我表示懷疑),他的疾病只是讓他無法旅行和觀光而已,並不會妨礙他授課。疾病不也是沒能妨礙馬克斯‧穆樂(Max Muller,德國哲學家)好 好地去參加並享受晚宴嗎?但我不認為在倫敦的專家們會贊同北京醫師的看法。」拜克斯的熱切期盼被注意到了,而前景也看似光明。新任圖書館管理員高里也答應 支持他,正如同前任的梅丹支持他那樣。然而,皆下來的一連串發生的新事件,卻將原本有如已仔細上過潤滑油的機械那般正滑順地運作著的遴選佈局全都給拆散了。
 
這一切是從那些著名的宮廷百科全集並沒有如期抵達開始的,圖書館管理員曾做過查詢,而得知這些物品從來沒離開過中國天津。當拜克斯被告知此事時,立刻大表 驚訝,並覺得這是個陰謀。他寫道:「我無法理解中國相關當局的這種行徑,他們對我絕對是沒有置留權的,因為他們沒有對我提出過任何的主張。」是誰可能在主 使這場叛逆的行為呢?那當然應該就是現在人在英國的雪尼‧巴頓爵士(英國駐北京使館秘書)。「我曾經為了一本我們聯名出版的中文字典─海利爾爵士所著作「口語中文袖珍版字典」的增訂版─而準備同這位紳士打官司,因為他沒有依照合約履行做他該做的部分。我猜想他攔截了這批書籍,來報復我膽敢要脅將對他提出訴訟。」
 
當然巴頓是一點都不須為此事負責的;沒過多久,事情就很清楚,如果這些書沒有被運出,那僅是因為貨運空間不足的問題。拜克斯因而很快地寫了封信,爽快地道 歉並撤銷了這個指控。他說,他的指控做成得太倉促粗糙,完全是因為心急如焚的結果,現在他同巴頓之間的爭論平息了:「他和我,我們兩個都有錯。」然而,最 先的指控所顯露出來的迫害妄想症之徵兆,更讓那些原本就對這位未來的教授的穩定性有所疑慮的人士,愈發堅定了他們對他的這種看法。
 
那是不是也可以說成這 樣?也就是說,這位帶著他那浮誇而適時的禮物,等候著被遴選的候選人顯得有些太迫不及待了,而他的贈與也顯得有些不夠機智和得體,就如同他所提出的指控: 顯得有些太過頭了。拜克斯在他寫給高里的第二封信裡,依舊重覆著他那持續不變的企圖心:「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一心一意想被遴選上來擔任這個中文教授的職 務,也正是這個期望,讓我拒絕了在倫敦的那個教職。」此時,他很顯然地已經完全忘記了他自己眼睛所罹患的可怕疾病。
 
三個月後,正當遴選委員正慎重地為這個中文職缺的遞補人選在做評估之時,拜克斯又再一次主動地接觸校方表示要再度提供餽禮。他發了封電報給高里,說他現在 有一個讓伯德雷恩圖書館內容更加充實的大好機會,如果圖書館能先預支給他一千英鎊,他將可以購得六件手稿及十二幅捲軸,都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作品。圖書館長們同意了這項提議,於是讓高里回覆他。
 
但是講授民法的欽定教授(Regius Professor of Civil Law)出面加以阻止,他說這種預支款項的行為違反了伯德雷恩圖書館本身的規定,於是館方發了封電報請拜克斯暫緩前述的購買事宜,但是為時已晚太遲了:館長們被回報以拜克斯已經依據先前的電報完成採購了,這些剛購入的物品和之前那批宮廷百科全集,很快地將會被運送回牛津大學。
 
這時館長們覺得狀況有點棘手了,於是部分的館長們私下掏了腰包湊集一千英鎊,來做為應變的措施。依拜克斯的指示,這筆款項的支票被存進了拜克斯在柏克萊銀 行的戶頭,然而銀行卻宣稱沒有這個帳戶,讓這事情顯得有些蹊蹺,但是後來還是被處理好了,拜克斯也向高里保證,這「十八件稀世珍品將會是伯德雷恩圖書館 『永遠的珍寶』,而對失去這些珍貴的古代遺物的中國而言,卻是一大損失」。他還說,他曾遭人脅迫要他將其中的這十二幅捲軸以兩萬美金的價格賣給中國國民政 府的總統,但是被他所拒絕。
 
然後,拜克斯提出一個新的要求:身為這十八件新購入的手稿及前批的書籍─應是指那些宮廷百科全集─的捐贈人,他希望圖書館能替 他保密不要提到他的名字。這在策略上真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大轉變:先前,他才剛堅定地要求務必讓眾人將他的名字和捐贈聯想在一起;但是我們對他在是否要以作 者的身份列名在「皇太后統治下的中國」一書時,所做過的極大的轉變仍是記憶猶新:在那時,他也是曾經一度畏首畏尾,想要隱匿姓名。
 
幾天後,拜克斯又寫信提及他曾以五千九百七十英鎊的代價購入了「五件極珍貴的中國手稿」,而約翰‧摩根當時出價每件五千美金要購買。但這些手稿是他對銀行的擔保品,所以他現在不得不將這些珍貴的手卷送往蘇富比拍賣公司(Sotheby's)去拍賣,它們將會被以賤價賣出─或許每件只賣個十五英鎊而已,因為「中國手稿在歐洲沒有市場」。伯德雷恩圖書館能不能出面去買它們,或者,找個慈善企業家─譬如說,克森勳爵(Lord Curzon)─讓他來為圖書館買下它們?拜克斯說,可以找他的律師事務所裡的律師,向他們提出要求去觀看這些手稿。但是他請求高里千萬別提到他最近捐贈的事,「因為除了你和館長們,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此事,也不願我的名字被公開張揚」。
 
在兩週之後,也就是西元一九二零年的六月二十八日,拜克斯又發來一封電報,聲稱還有更多的贈禮。他告訴高里他剛購得三萬冊「著名的宮廷藏書」,如果圖書館 願意預在七月二十日之前預付運費的話,他也要將它們都托運回去,若是七月二十日之後,他就將已搭船在回英國的路上了。他說,一共有一百五十個木箱,運費總 計需要六百英鎊。
 
管理員高里對於這個在漫長假期裡(暑假)所 收到並來得這麼突然的要求,有點猶豫退縮,但是由於這批贈品似乎是相當豐碩,所以這個請求被接納並被處理了。然而宮廷藏書的數量,很快地,又從三萬冊增加 到四萬冊,而運費也從六百英鎊增加為七百九十四英鎊;但是一張一百九十四英鎊用以補足運費差額的支票還是依照拜克斯的要求被寄給了他。這時,拜克斯已因伯 德雷恩圖書館所預支給他的款項,而對圖書館積欠下一筆總數達兩千四百九十五英鎊的債款。
 
此時,牛津大學終於展開對新任中文教授的遴選作業,最後,遴選委員會的委員們並沒有選擇拜克斯。在過去六年裡,他被視為是理所當然的繼任人,而他更是以慷 慨的贈與來增加這份確定性。但是現在,他突然發現長久以來所期盼的獎品並不是屬於他的。到底是什麼影響左右了遴選委員們的決定,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捨拜克 斯而選擇了穌席爾(W. E. Soothill),他是一個退職的傳教士,也是個有能力的中文學者。
 
拜克斯坦然地接受了這份失望,他寫說,儘管在遴選中失敗了,他依舊希望回來並在牛津定居;他的確在隔年的春天回到了英國,他安排自己住在蘇格蘭的妹妹荷莉耶與妹婿約翰.佛萊雷爵士的家裡。在他抵達倫敦的那天,佛萊雷爵士的女兒菈逖緹雅(Laetitia)到 維多利亞火車站去迎接他,可是在整個月台怎麼都看不到他的人,當她正要離去之際,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她,當她轉過身時,看見一位留著黑色長鬚,身穿中國滿州長袍的人,這人正是她的舅舅,他已經變得中國化了。穿著這身奇裝異服,他繼續往北走,前往佛萊雷爵士在般夫郡的鄉間別墅─雅伯魯宅第,他在那裡停留並住 了一段不算短的期間。
 
在此同時,牛津大學仍引頸期盼著那些偉大的宮廷藏書的到來,並因他持續不斷的慷慨贈與而對他發出了第二張的感謝狀。圖書館並同時決議將豎立起一塊大理石的榮譽紀念碑,屆時將會把他的名字列進石碑上所將銘刻的對該館最有貢獻的捐助人的名單之中。
 
從批判的角度出發來看,拜克斯在西元一九二零年至二一年期間的言行舉止,確實顯得有些怪異令人不解。他屢屢以發送電報的方式,拿運送書冊手稿回牛津做為理 由藉口,然後不斷地來向圖書館詐取錢財,而那些電文中所做的描述卻又極為含糊不清,而托運寄送的書籍數量也是每天不停地在做更動。他堅持在這過程裡,他的作為必須被保密,甚至連他自己的律師都不能知道。
 
為什麼他在蘇富比拍賣公司拍賣的那些手稿的估略價格,他自己說每件才只值十五英鎊─到底何者才是它們真正 應有的粗略價值呢─他不是說這些手稿,每件都花了他一千英鎊以上(他以五千九百七十英購入五件), 還說有人要出一件五千美金來向他購買的嗎?這一切都非常古怪的。但是他前一次贈禮的價值卻是毫無疑問的,所以很難讓身處於漫長假期裡的伯德雷恩圖書館管理 員,以自己的權限,來拒絕一個認識又曾做過慷慨捐贈的捐助人,所提供的一個似乎是極好的豐厚餽贈。很不幸地,這個事件的謎團並沒有因拜克斯的人回到英國而 變得較為明朗:它甚至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西元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拜克斯從雅伯魯宅第寄了張面額為兩千四百九十五英鎊的支票給高里,以清償他對伯德雷恩圖書館所積欠的款項。在信裡,他又提到 他最近獲得的一些著名的宮廷藏書,其數量還繼續在增加中,已經達到五萬八千冊。他現在解釋說,這些藏書是需由偏遠的甘肅西部運來北京的,這兩地之間隔著一 千六百英里的遙遠距離,中間缺發適當的交通工具又是正值叛亂和內戰四起的一大遍荒蕪之域,因此這趟旅途的運輸費用是個天文數字,他自己就已經為此花費了四 千英鎊。
 
這整批藏書現在正在北京開箱整理著,而有鑑於圖書館曾給予他大方的預支款,拜克斯並不要求館長們需支付這筆運費的開銷,但是他必須承認他自己所有 的基金現在已經用馨。他提議將於兩週後親自到牛津走一趟,屆時見面再來商量這件事....兩週之後,事實上,他除了他妹婿在愛丁堡的房舍之外,哪裡都沒去。
 
因此他再次寫了封信給高里,要求他不要將那張兩千四百九十五英鎊的支票拿去銀行軋票,因為那張支票還不能兌現。彷如惡兆地,他解釋道:「我正在協議出 售一條我所擁有的珍珠項鍊的一筆買賣」,而原本有人要以三千九百二十五英鎊的價格向他購買,但是最近突然受到日本「養殖」珍珠的刺激,導致天然珍珠的市場 價格直直滑落。他願意以這串珍珠作為抵押品來向銀行來貸款,但是銀行不願意收....
 
管理員高里原本已經將有關拜克斯的新贈厚禮與以及收到他的支票這兩件事都向館長們報告了,因此,這個新的發展演變讓他的處境有些尷尬,然而,高里還是盡其 可能完善地處理了此事,而館長們在瞭解到拜克斯的難處後,也想盡辦法將他積欠的債款縮減為一千八百四十一英鎊。拜克斯寫了極為禮貌的信函對此表示感激,但在此同時也承認他現時的處境極為窘困,因為他發現他的珍珠實在賣不出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請求延後支付所積欠的款項。
 
他寫道:「或許我在購買書卷時的 野心太大了,但我的出發點仍是好的....一個生意人會說我太輕率地高估了自己的資源,但就如同我解釋過的,是運送過程的費用而不是購買書冊本身的金額, 才會造成了今日這種尷尬的場面。」
 
這下子,館長們可是糗大了,因為他們替那十八件手稿預付款項的行為,早就曾被指出是違反規章法令的,所以他們分別都須為此來負責。而他們又該如何來面對大 學的會計呢?再者,他們曾預付了七百九十四英鎊做為運費的那批五萬八千冊的宮廷藏書也依舊沒有抵達。
 
到了西元一九二一年十二月,館長們對這兩筆帳款都感到 憂心不已,拜克斯仍不曾在牛津出現過,而截至此時為止,他已經沈寂了六個月。高里寫信到雅伯魯宅第,也寫信到愛丁堡給他─這兩個他最後曾經出現過的地址; 但是都沒有絲毫的回音。再一次,就如同西元一九一七年那次,他似乎又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的確,他是又消失了。他在佛萊雷家族中的逗留,在三個月後,不要說成是災難性的結束,應該說成是曳然而止吧。起初,一切都很好,佛萊雷夫人誠摯地愛慕著她 的兄長,佛萊雷爵士,雖然受不了他這位大舅子的標新立異,但對他還真感到興趣,而佛萊雷家族的孩子們更是喜歡聽這位舅舅述說他在中國生活的故事、中國的歷 史以及他個人所熟悉的宮廷生活及皇太后等。
 
然而,漸漸地,拜克斯的特意獨行,對這個一直容忍著他的家族而言,變得實在是太超過了。他無視於真實情況,凡事 都表現得無所謂的態度,常令人感到尷尬,而其公開的言行舉止也是如此。他穿著他的中國長袍到處晃,讓般夫郡的當地居民及愛丁堡傳統而保守的市民都感到詫異 不已。接著,發生了珍珠項鍊的事件,拜克斯涉入曾費心盡力地想出售一條,根據他自己說,原是屬於慈禧太后的珍珠項鍊。但最終的真相是:這條項鍊根本不存 在。佛萊雷爵士對此勃然大怒非常生氣;在有過這樣的場面之後,在七月的某一天,大家突然發現拜克斯不見了,從此,他的家人在此生裡,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一直到西元一九二二年十月,高里財收到拜克斯所寫來的ㄧ封信,那是用來回覆他早先寫過的那些信件,而這封信是從北京寄出來的。類似他在西元一九一四至一五 年期間寫給濮蘭德的那些信件,這信裡也是充滿著哀怨的語調。拜克斯開始解釋自己為何很明顯地失去了聯繫,他說,他曾在西伯利亞寫信給高里,但毫無疑問地, 蘇聯的信件審查員攔截了他所寫的信件。
 
然後,他開始解說自己的狀況,「我現在是身無分文、無依無靠地在這裡,和一個自身處境也是很拮据的友人住在一起。」 英國國教駐北京的主教諾瑞司(Norris)博士好心地,藉由請他將「 蘭貝斯會議的教皇通諭信函」(Encyclical Letter of Lambeth Conference)翻譯成中文以便能公告,來給予他抒困。以諸如此類的方式「我才能賺個幾英鎊,但是我的前景是何其地黯淡。這裡的冬天是非常寒凍的,但是我連最基本的禦寒裝備都不敢奢望,而我的家族(經由我父親最不公平的遺囑,以犧牲我為代價而獲得了好處)也不會為我做任何的事情。」現在老到不能工作了,他只能藉著偶然碰到的機會,提供廉價的翻譯(penny-a-line translations)來度日。
 
至於宮廷的藏書,這些珍藏最好的部分都已經寄回去了─的確,在此同時,圖書館是收到了六只木箱的書冊。拜克斯繼續說,截至目前為止,他所捐贈給伯德 雷恩圖書館的所有收藏,總共也已花去了他兩萬四千英鎊的現金。在這封信尾,有個註記:「請記下地址,也請在今後將信件直接寄到這裡,因為我同我的妹婿佛萊 雷爵士處得不好,他或許不會將我的信件轉寄過來這裡。」佛萊雷爵士,就像莫瑞森、巴頓,現在被列入他的敵人的名單之中了。
 
拜克斯請高里記下的地址是「(進/出經由) 張何差(音譯,Chang Ho-chai)先生,石駙馬大街十九號,北京」這代表著他的經濟狀況有了點改變,這棟房舍是拜克斯自從西元一九一二年開始就一直佔據著的房子,是他在這個韃靼城市裡屬於他 自己的房子,而他這位「好客」的朋友張何差,是他中國籍的雜役。
 
到了這個時候,拜克斯已經將房子的所有權過戶給張何差,然後以房客或是客人的身份繼續住在他自己先前僕人的房子裡,而現在,拜克斯似乎已完全地被他掌控著。我們將得知更多有關這位僕人的事,但絕少是好的一面。張何差,根據一位知情的人所述,是 「一個歹人,拜克斯同他一起兩人涉入不少珠寶及古董的不法勾當裡」。
 
當館長們看到這封訴苦的信件,他們意識到關於拜克斯的這個問題,不會那麼容易或迅速地獲得解決了,同時也讓他們陷入一種頗為棘手的狀況。一年前,他們核准 了雷吉諾‧布隆斐爵士所設計的紀念碑,當時他們已考慮將捐助人名字銘刻在那上面。他們也決議將兩個名字從原本的名單中剔除,但是拜克斯的名字不在被剔除之列。現在紀念碑刻好了,不久及將要被豎立起來,在這敏感的時刻,如果因為他們與拜克斯之間的關係,而使得他們捲入醜聞的話,這實在是不太好。
 
所以當西元一 九二二年十二月八日,他們再度集會時,大家決定謹慎小心地繼續進行:繼續讓這些積欠款項,暫時地,就當成是「收得回來」的債務存在下去;寫信給海運船務代 理,請他們看看是不是能追蹤那一百五十箱據稱是著名的宮廷藏書的下落;寫信給拜克斯本人以求能釐清狀況;同時私底下寫信給約翰.佛萊雷爵士,詢問他「艾德 蒙.拜克斯爵士最近是不是曾有,或正有著精神方面的困擾」,因為他們發現他最近的言詞「在各方面都不是能十分令人理解,敘述的前後也無法連貫一致」。然後 他們就分手各自回家過聖誕節,下個學期一開始,他們又聚在一起參加由副校長所主持的紀念碑的揭幕儀式,隨後便聚一起觀看先前寄出去的信件所得到的回函。
 
可想而知,收到拜克斯的回信,並不能讓問題獲得釐清。他不過是以新的潤飾來重覆著載運宮廷藏書所需花費的昂貴運費的那個老故事:他說,在這些藏書能被搬運 到離甘肅境內最近的鐵道之前,需先以馬車載運,橫越經過盜匪出沒的七百英里之地,所以運費才會如此昂貴。為此,他已經花費了兩千五百英鎊。大部分的藏書都 已委託克羅夫斯(Croft's)船 運公司運出;剩下的部分,拜克斯會負責寄回去的運費。
 
至於拜克斯積欠伯德雷恩圖書館的款項,只要他收到先前他在北京所代表的一家造船公司所積欠他的三萬英 鎊,他會立刻連本帶利地雙手奉還,現在他正同這家公司在打官司。我們認得這家造船公司:它就是約翰.布朗集團,這家公司曾在西元一九一零年輕率地雇用了拜 克斯擔任代表,來對毫無財力的中國政府推銷販售軍艦。
 
在此同時,有一位當約翰.佛萊雷爵士還是就讀於巴里奧學院(Balliol College)大學部的學生時,就已經認識他的圖書館館長,很謹慎地寫信同他接觸,而得到他較不那麼拘謹的回答。他寫著:他對館長提出的問題,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他的大 舅子的確曾於西元一九二一年在英國住過幾個月,但在七月時突然地離去。
 
從那時候起,佛萊雷只曾收到過一封他所寫來的信,「有鑑於那封信的內容以及他在此地 曾有過的行為」,佛萊雷爵士曾寫信給北京使館裡的雪尼‧巴頓爵士,請他幫忙察看一下拜克斯的精神狀態。但是因為巴頓被調派到上海去了,所以至今仍未收到他 的回覆。佛萊雷還寫道:「就先前的兩個情況來看,艾德蒙爵士的精神狀況確實值得注意,而且就我看來,他從沒有能力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目前,他似乎是正處 於蒙受嚴重的著魔狀態,就精神方面來看,是個很不好的症狀。」在信的結尾,佛萊雷爵士說,他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到牛津探望在當時也是正在巴里奧學院大學 部唸書的兒子,屆時如果有必要,再來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此外,另一份關於拜克斯的秘密報告也在同一時間由北京傳來了,它是來自於諾瑞司博士,英國國教中國北區主教,打從拜克斯於西元一八九八年抵達中國時,就認 識他了。主教說,拜克斯的確是非常貧窮─徹底的窮困:「為什麼,這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他諸事不順,父親的遺囑又讓他大失所望。「事實上呢,蘇格蘭 的佛萊雷爵士,他的妹婿,還曾借貸過『一大筆錢』給他,但他至今仍未歸還。」他和弟弟們的關係都還不錯,唯獨與佛萊雷不和,雖然上一次回英國還住在他家。
 
他神智清楚嗎?是的,相當清楚。怪異?那是當然的,在當了這麼久的隱士之後。但是毫無疑問地,他的心智是正常的,「而且,如果他願意的話,還可以是一個令 人愉悅的伙伴」。他有沒有沾然任何惡習?鴉片?藥物?「對這個問題,我想,我可以很光明正大,沒有絲毫保留或猶豫地來給予絕對的否認。」
 
擁有這些有些衝突矛盾的陳述之後,館長們也只得暫時接受了這樣的一個結果。直到西元一九二三年七月,一個新的人物出現在舞台上,而這齣戲展開了新的一幕。這位新的人物是威德若(M. E. Weatherall)先 生,一位中國藝術專家,他自稱是拜克斯前任的合夥人,我們無法得知他們合夥的性質。
 
威德若遠從中國到英國來做一次短暫的訪問,請求伯德雷恩圖書館是否能允 能許他查閱館內一些被聲稱是由艾德蒙爵士所撰寫的手稿。因為威德若認識他,也熟知他寫作編排的特有手法,如果他能被允許來觀看這些收藏,威德若有把握能輕 易地找出這些他要找的手稿。他在西元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四日來到圖書館,但是東方文稿的管理員不在,所以由西方文稿的管理員克拉斯特(Craster)將那些收藏展示給他觀看。
 
在威德若離去之後,克拉斯特為他的這次到訪寫了個備忘錄,他寫著,威德若曾對拜克斯所提議的兩項計畫感到興趣,其中之一,是拜克斯常常提到正在編纂的大字 典。而他告訴威德若的是,那部字典的文稿早已經完成,隨時都可以出版,一直以來他把原稿存放在伯德雷恩圖書館。根據拜克斯所言,唯一欠缺的只是發行出版該 字典所需的資金贊助,他正試圖在北京殖民帝國圈裡募集這筆錢,而這個數目此時已經從最早他原先所講的三千英鎊變成了一萬英鎊。
 
威德若顯然是對於他這番說詞 的真實性存有某些疑點,並懷疑這一萬英鎊的贊助金如果真的被募集到了,將會被他移做其他的用途;所以他前來牛津就是為了來發掘拜克斯口中這本的偉大字典的 真實狀況,因為他說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經編纂了「很多年」而且「進展的速度很快」。威德若發現,事實上,這文稿只是由「寫滿了從中國古書所抄寫來的,除了 艾德蒙爵士之外沒有人能看得懂的句子的幾本筆記本」所組成。並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出版的「文稿」。
 
另一個計畫,是一本中文日記的翻譯文稿。拜克斯告訴威德 若,這日記完整的中文原本和他翻譯好的文稿都被他存放在伯德雷恩圖書館裡。而威德若發現根本沒有那本他所講的中文日記的原本,只有薄薄兩張用打字機打印的 「翻譯」紙頁。據拜克斯所言,這本不存在的日記,是統領皇太后的朝廷四十年,頃權一時的大太監李蓮英的日記。往後,很快地我們將還會聽到更多關於這本日記 的事情。
 
威德若顯然對自己的這些負面的發現絲毫都不感到驚訝:一切正如他自己原先所預料的。在向克拉斯特吐露了自己的疑點之後,他接著告訴克拉斯特一些有關於拜克 斯有趣的背景細節:譬如說,拜克斯是如何不時地想出售一條根本不存在的珍珠項鍊,而圖書館裡的人,當然也都聽過有關這些名貴的虛幻珍珠的故事。然後威德若 提出請求,想要查看那六箱他剛寄回來的書─那些耗盡千金,由盜匪橫行的甘肅運出來,裡面裝著名貴的宮廷藏書的的一百五十只木箱當中,僅僅到達此地的六箱。
 
伯德雷恩圖書館有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來證明這些書籍真的是出自於宮廷的書庫呢?當然是沒有,威德若對此深表懷疑。總結,克拉斯特註記著,「威德若先生 強烈地建議我們,不要同艾德蒙爵士有任何經濟上的交易往來,除非是有明確嚴謹的商業規範,在沒有確實收到物品之前,也不要先支付款項,更不可為任何支票開 立收據」除非這張支票兌現了。
 
他說,拜克斯不是真的很窮困(這樣的說法,不知不覺就和諾瑞司主教所說的有所抵觸):他的家族是有定期給他生活津貼;但若要想他會還錢給債主,那簡直是痴心妄想的。他說,「艾德蒙爵士深受他自己中國籍的助理張何差(他以前的擦鞋童)的掌控,那位張何差主張艾德蒙爵士所擁有的錢財當中,大約有兩萬五千英鎊應該是屬於他的。」臨走前,威德若還將自己在倫敦的地址留給了克拉斯特,並答應當他人還停留在英國的期間裡,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他願意替圖書館來效力。
 
過了五週之後,圖書館管理員跑了趟倫敦去造訪威德若,因而得知了更多關於拜克斯的事情。管理員被告知,拜克斯所做的那番關於缺乏資金的陳述並沒有「惡 意」,「他是個有著豐富想像力、既緊張又敏感的人,這些特質致使他會做些不實的敘述和做出造假的行為。那些『珍珠』就是由他的想像力所虛構出來的東西,並 且至少是從西元一九一二年就開始有的一個幻想,當時他還曾想用這些虛構的珍珠當做抵押品來向威德若借錢。
 
當然,那本中文日記同樣地也是虛幻的。」對於其他 的事物,威德若對那些所謂的宮廷版的百科全書表示懷疑:管理員真能確定它們是真貨,而不僅僅是後來重印的再版印刷品嗎?拜克斯對自己的經濟狀況所做的陳述 都是不能相信的,正如最近追加新增的金額,「所給付給他做為運費之用的金額(或許連同購買的)都已很經明顯是高得太過頭了,看來似乎這筆錢是被他挪用到其他的用途上去了。」在這個不祥的備忘裡記載著,威德若即將要離去,準備回北京去了。
 
這一切的訊息在在都向館長們在示警著,所以從此時起,有一個特別的「拜克斯委員會」常常定期召開會議,會中大家研議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他們彼此交換信件 閱覽著,也繪製財務平衡表並向律師及會計師來做諮詢。威德若從中國當地也提供了些協助,他們拿到了一份已故的強納森‧拜克斯爵士之遺囑的副本。他們打算採 取「堅定的步驟」來取回至少是損失的一部份,同時委員會也決議將延請專家來評估拜克斯曾預支了一千英鎊所買回來的那十八件獨一無二且價值連城的手稿及軸卷。
 
而佛萊雷爵士的回覆著實是讓他們失望了,他寫著,拜克斯是有一筆由他的家族所提供的,為數不多的生活津貼,這筆錢是由照顧他的諾瑞司主教來幫他管理的。另 外,還有由他父親的信託人所給予他小額的款項,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聽起來似乎沒有一個能令人滿意的答案。但是佛萊雷爵士要求圖書館在採取「堅定的步 驟」之前,務必要先通知他。當強納森爵士的遺囑拿到手之時,他們就更加確信拜克斯並沒有任何可供債權人催討的資產。然後接下來的,就是請來的專家對那十八 件手稿及軸卷的評鑑報告了。
 
再一次,這份報告仍是由萊諾‧吉爾(Lionel Giles)所撰寫的,他就 是大英博物館裡那位曾對拜克斯第一次的贈禮摒息以對的東方文卷管理員。這一次,他在報告裡寫著,這些文物原本同樣地也將會是無價之寶─如果它們是真的,但 是很遺憾地,他們並不是真品。在這份冗長而詳盡的報告裡,他顯示了所有的證據─從紙張材質、墨色、筆法以及內容等各個不同層面來做評斷,在在都證明這些全 是「不入流的贗品」,很顯然地只是被偽造來「矇騙一些容易受騙的外國人;因為其中偽造的手法粗俗而低劣,矇騙不了任何受過教育的中國人」。
 
至於它們的價值,吉爾寫道:「經由我的察看,它們是贗品,而且不是特別高明的贗品,我實在不認為有必要去估算它們的市場價格;但是我想,這樣講對你們而言會比較保險一 些,如果你們把四英鎊當成是它們較接近實際的應有價值,而不是四千英鎊」。吉爾的這個結論也得到新任的中文教授穌席爾的支持與贊同。再接著下去的查證,也 證實了威德若對那些百科全書所持的疑慮:它們並不是於西元一七二六年所印製的宮廷版本,而是在西元一八九五至九八年期間,重新以平版印刷所製作成的再版品。
 
伯德雷恩圖書館的拜克斯特別委員會只得面對這個悲慘殘酷的事實,報告指出這些手稿和軸卷是由不知名的偽造者所製作的贗品,但有鑑於圖書館已經蒙受拜克斯大 量的捐贈,所以諸位館長們不應該因對艾德蒙爵士的信任而受到責難,委員會建議由圖書館來承擔吸收這些損失,但是拜克斯家族應被告知這一切實情─很顯然是希 望該家族或許會對圖書館的損失有所補償。有部分的館長還希望能貢獻一己之力來「幫助圖書館並避免勒索的再度出現」。
 
在這一事件裡,並沒有人指稱拜克斯涉及參與了偽造的工作,任何有關類似的設想都被佛萊雷爵士擋掉了,他寫說,雖然拜克斯對中國白話文甚至中國文學有著相當 的學識,但是對手稿並沒有足以稱得上是專家的研究,而且「依據因我個人錢財的損失而所能得知的,他不斷地因購買了價格與實際價值不相稱的手稿而深感失望」。
 
然而,一個公正的評論家一定會觀察到這個抱怨並不是很強烈,而僅是佛萊雷爵士也因他這位大舅子對中國手稿的投資而蒙受到損失的一個單純陳述而已,它 對於證實這位大舅子的動機並沒有幫助,而任何這樣的解釋也不會為拜克斯自己所接受。西元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拜克斯寫了封信給高里,用以回覆他先前所 寫給自己的一封既拘謹又客氣的信,高里在那封信裡向拜克斯解釋著圖書館的尷尬窘境,拜克斯在回信裡提出抗議並表示不可能改變自己對於「那十八件手稿是極有 價值而且是真品」的這個觀點,他還寫道他很有自信地這樣說,因為「我已經勤奮地研習中國的書法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之久,在中國,甚至連中國人自己,都視我 為這方面的權威」。
 
如果伯德雷恩圖書館的館長們不喜歡他的贈禮,他建議他們把這些手卷全都寄回去給他,他會把它們給賣了,拿拍賣所得的一部份來支付所積欠 下的債款;或者他們也可以將他早先的那些餽贈的一部份拿去賣掉,那些同一位「專家」曾是如此欣喜若狂地對待過的餽贈:因為他當然不難判定這次揭發這批偽造 品的權威專家正是上次同樣鑑定過第一批捐贈品的萊諾‧吉爾。
 
管理員並不急於回覆他的這封信,因為他自身已被牽扯進了這個迫切的難題,而怪異的拜克斯卻隨著每封來信而越扯越遠。此外,就在收到拜克斯的信過後沒多久, 已經回到北京的威德若也寫了封信來;在那封信裡,他建議說再和拜克斯做更進一步的聯繫是徒勞無功的,甚至是不切實際的。根據威德若所言,拜克斯已經離開北京,他宣稱自己病得很重,一個醫師相信了他的話並告訴他必須離開中國。
 
所以他就這樣離開了,將經由加拿大,前往歐洲。威德若實在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募集到這 趟遠行所需旅費,這不可能是他自己的錢,因為「我確信他已經毀掉了自己,長久以來,無論他一拿到什麼錢,立即就會被他那個中國籍的僕人從他身上所竊取一 空,他的僕人完全掌控著他,利用拜克斯的一切來使自己致富。」而也不可能是他家族所提供的錢,雖然他們有給付給他生活津貼─真的不多,每個月兩百美金, 「對於一個像艾德蒙爵士那種個性以及毫無生意概念的人,是絕對不夠的」─在靠這份津貼的情況下,他並沒有離開中國,整個事件顯得非常地撲朔離迷。
 
就如就如 同威德若所抱怨的,「在同艾德蒙爵士打交道時,他那搞神秘的無可救藥之癖好,絕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處理,我開始嚴重地懷疑,他到底有沒有能力去區別分辨真 實的事物與他自身腦袋裡的幻想,往往他說不出口的事,在腦海裡卻是做得到的。
 
拜克斯又再度出現在英國到處閒晃的這個想法,讓威德若感到非常地憂心,他寫道:「我很擔心他跑出中國地區,因為在北京這種鬆散的半殖民地的氣氛裡,他古怪的行為是可以被大家所容忍的,但是一旦回到了英國,他恐怕很快就會被關進沃 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皇家監獄(Wormwood Scrubs)。」 和拜克斯打交道的結局,總是有人為他破財而咒罵不已,學校想收回曾預支給他的款項是絕對沒有指望了:他的家族是不會對他伸出援手的─他們「已經對於老是幫 他在善後而感到厭倦」。
 
總而言之,威德若對拜克斯未來的情況大感不妙,然而,就如同其他接觸過拜克斯的人一樣,威德若發現自己也折服於他那永遠不變的彬彬 有禮的迷人風采之下。「當我們會面時,艾德蒙爵士總是那麼地令人愉悅開心,儘管一切對他都是負面而不利的,但我還是很喜歡他。」毫無疑問,他一直是「那個 能幹又不擇手段的中國僕人的工具」,他讓拜克斯犯下「用愚蠢來形容還嫌太仁慈」的惡行...「然而不可思議地,他總是還能依舊維持著一個學者及紳士的形象。」
 
事實上,當威德若寫這封信時,拜克斯並沒有離開中國。或許他只是假裝離開而已,以便能將威德若從自己的生活裡擺脫掉。因為他在五月三十日寫了封信給伯德雷恩圖書館的館長們,抱怨著他因一直在等待高里寫信回覆他於三月二十四日所寫的那封信而無法離開北京,(他說)為 了等候著個回覆,他已經將出發日期往後延展了四次,現在他已對此而感到憤怒。同時他也對將他的那些手稿指為贗品一事表示憤恨不平,因為圖書館沒有給他機會 來證實它們的真實性。
 
現在,他要求館長們將他所有捐贈的文物全部賣掉,在清償他所積欠的債款後,將剩餘的收益與他對分。他說,這些收藏品在日本會是很好賣 的,日本人正好拿來遞補那些最近在東京大地震時被摧毀的許多珍藏。既然館長們對於這些收藏已經沒有興趣,他相信他們會很樂意這樣做的....一個月後,還 是沒有收到回信的拜克斯,更為火光地又寫了封信去,他說他的這些手稿「毫無疑問是真的」,中國學者們也是這樣說的,一共價值兩萬零三百美元,再一次,他要 求將他所有的收藏變賣掉。一個月後,他又提出相同的主張,如果館長們不願出售他所有的收藏,那麼他將回到英國,把這些做為他終身喜愛也是終身保障的收藏通 通帶走,當成是抵押品來向銀行貸款。或者,館長們也可以將這些備受爭論的手稿退還給他,他可以很容易將它們賣掉,因為「它們的真實性是不容置疑的」。
 
館長們自身在此時幾乎也已經決議至少要賣掉部分的收藏品,如同高里向威德若所解釋的,將十八件手稿退回給拜克斯是沒有意義的:「毫無疑問,我們將血本無歸地損失這些(偽造的)手 稿,而讓我們自己捲入一場官司,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這場官司將是既昂貴又困難的。」
 
唯一的變通方法,就是賣掉一些價值能足以打消壞帳金額的收藏品,但是要 怎麼做?在哪裡賣呢?部分館長們也試著私底下來進行募款,想讓管理員「免於拍賣的困擾,避免圖書館被強制清算,也使得大學無須去否認一個足以讓其他捐助人 蒙羞的醜聞。」他們寫了兩封信給約翰.佛萊雷爵士,然而卻有如石沈大海,他並沒有回覆:如同一位館長所描述的,他「氣得如同一隻在淺灘上的鱒魚」,約翰爵 士已經付出夠多了,就如同其他的家族成員,老是在幫拜克斯解決他那些永無止境的爛攤子。
 
最後,拜克斯被有著好耐性也很有技巧的高里給安撫了下來。他最後一封被歸在伯德雷恩圖書館檔案裡的信,日期標記著「八月一日收穫節(Lammas),西元一九二四年」,在信裡,拜克斯感謝高里真摯友好的解釋並為自己的牢騷抱怨做出道歉,他說,這一切都是德威若和「我手足般的敵人約翰.佛萊雷爵士」兩人所說的損人不利己的故事所引起的。前者在造訪過伯德雷恩圖書館後,曾告以「拜克斯的收藏是白忙一場的無用之物(white elephant),這裡有的只是他所曾做過的承諾裡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零頭,他矇騙了圖書館。」
 
而雪尼‧巴頓爵士「曾很難過地發表了一份公諸於世的報告(Urbi et Orbi,拉丁文,同等英文to the City and to the World,為羅馬教皇文告之專用名詞)」, 說伯德雷恩圖書館的館長們對於拜克斯「搶劫並欺騙」了他們,感到異常的憤怒。於是拜克斯寫信給巴頓,說這些報告「經由我在遠東各形各色的敵人散播出去之 後,對我造成永無止境的傷害。」接著他就開始悲慘地敘述起他的貧窮以及為了充實圖書館而所做的犧牲,要不是他總共花費了兩萬六千英鎊來購買送給圖書館的珍寶,他大可過著舒適富裕的生活。
 
他送給圖書館的那十八件手稿,全是毫無疑問的真品:在決定購買它們之前,他曾花了整整十天來做鑑定工作。至於那個判定它們 為贗品的蹩腳貨萊諾‧吉爾,他會向他討回公道的,他會對吉爾提出毀謗名譽的訴訟官司。他還說吉爾是個假漢學家,同他那個不學無術的父親一樣,他父親的中文 字典理「錯誤的翻譯多得就像瓦朗布羅薩(Vallombrosa,義大利中北部的一個村莊)的落葉一樣厚。」
 
高里以溫和委婉的語調寫了封信回覆拜克斯,做為彼此書信往來的結束,因為再這樣繼續聯繫下去,也沒有什麼太大意義了。而伯德雷恩圖書館在學校裡諸位稽核的 協助下,也想出了辦法來核銷這筆壞帳,並沒有拍賣收藏品。但在將近兩年之後,這個名校又再度驚鴻一瞥,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位難以捉摸的捐助人的蹤跡。在西元一九二六年三月,圖書館管理員回報說「他收到一封由艾德蒙‧拜克斯爵士由海外發送回來的電報,但是電文內容語焉不詳。」
 
然而,這封電報有可能又 是想要澄清再做說明,因為就正好在那個時間點,取代拜克斯贏得了那份中文教授職位的穌席爾剛好在遠東地區旅行,他曾提議,如果到了北京,要去拜訪拜克斯。 他在寫給高里的信裡,寫道;「私底下容我這樣說,相信拜克斯完全地臣服在一個對他有著某些控制權的中國僕人之下,他不接見任何人,當乘黃包車外出,碰上一 個西方人時,他會用手帕遮住頭和臉。
 
他已將把郊區的房子和馬車賣掉了,住在他先前老房子的一個角落的偏間,他的僕人則掌握有房子其他的部分。」後來,在見 過拜克斯之後,穌席爾回報說,他同拜克斯經歷了「一次少有的相談甚歡的會面,他顯得意志消沈,健康情況不佳,服裝不整幾近是到了衣衫襤褸的程度,頭腦也顯 得不太正常。我懷疑他的衣冠襤褸是有意的,為了凸顯他的貧窮!」拜克斯依舊向穌席爾抗議著他的手稿是真品,以及「那部也是真品的百科全書,事實上,它並不 是」:但既使是十九世紀末再版的,蘇席爾評論著,「終究也將會有不平凡的價值。」蘇席爾去探訪拜克斯至少有四次之多;在第二次探望過他之後,蘇席爾在一封 信尾加上了一個註記:「可憐的傢伙,我以最深摯的同情來看待他。」
 
就這樣,艾德蒙‧拜克斯爵士同牛津大學的關係就此結束了,自西元一九二六年起,他的名字雖然被紀錄在這間聲譽輝煌的學府裡,但是從此不曾在正式的文件裡被 提及,似乎是有計畫地要將他淡忘抹去。在西元一九三四年,當北京國立圖書館副館長袁同禮訪問牛津大學,他宣稱個人對拜克斯的收藏尤其是印象深刻,於是派其 手下的高材生向達來為伯德雷恩圖書館裡的中國收藏品編纂目錄,向達受命前來為這些收藏品工作了長達九個月的時間,之後,他為此呈交了一份報告。
 
在報告裡, 他詳盡陳述了其中許多收藏品的崇高價值,他觀察到那十二冊「極為稀有的永樂大典」,這是在歐洲地區數量最多的部分收藏。他也證實了蘇席爾對平版印刷的百科 全書「古今圖書集成」所曾給予的高度評價:他寫著,這書「雖然知名度很高,但在中國卻很難找得到」,還對許多收藏品給予讚賞就如同拜克斯當年所說過的。但 是這份報告的翻譯及編輯者,牛津大學的中文講師修吉斯(E.R.Hughes)覺得沒有必要去強調這些真實的珍藏的起源出處:實際上他僅有的一個評論不過是個提示而已,表明那些書法捲軸的收藏「有絕大部分,其真實性十分令人懷疑」。
兩年後,修吉斯在新成立的中文榮譽學校裡所發行的牛津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在文章裡,他提到從西元一六零五年以來,有關中國書卷及手稿的相關取得,他詳述了英國倫敦會傳教士亞歷山大‧偉烈(Alexander Wylie,1815-1887)於 西元一八八一年所提供給圖書館的珍貴藏書,但當提到拜克斯捐贈的那一年,他僅註記著「在西元一九一三年,圖書館花了一千英鎊添購收藏」,這樣簡短的敘述似 乎顯得有些小家子氣。當西元一九四四年,拜克斯過世時,伯德雷恩圖書館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辭世,當時或後來都沒有:沒有伴隨著哀淒的訃文宣告,來提醒這個大 學憶想起這個古怪但卻是貨真價實的捐助者。
 
這個可悲的故事讓我們想問一個明顯的問題,拜克斯是自發的,還是被誘導的去偽造那些書法捲軸及手稿?還是他(就威德若所說的)只 是「那個能幹而不擇手段的中國人的工具」?他真的無辜地相信那些「著名的宮廷藏書」是以昂貴的代價從甘肅運來的,還是他自己編的?前述的這兩種說法中的任 一種,不過是他想辦法為自己找錢的說詞,還是說僅僅是他腦海裡的一個虛幻的想像?佛萊雷以及威德若都曾對他的行為做了較厚道的演繹解說,也都為館長們所接 受─佛萊雷或許因不願家醜外揚而有所保留,威德若則用了很特殊的表達說用愚蠢來形容拜克斯的行為「或許太仁慈」了。
 
而我們想問,為什麼在這些奇特的過程 裡,拜克斯總是堅持要匿名,甚至連對他自己律師都要如此?但或許,最好的辦法是暫時先讓這些問題懸而不決,直到我們看到更多的證據。因為最終,一個反覆出 現的模式及通則,而不是某個特殊章節裡的細節,或許可以用來解釋這個神秘人物的性格;總之,我們還沒有徹底探究完西元一九一八年的事件,為了這麼做,我們 必須擱下對伯德雷恩圖書館所做的沈悶的研究,回到我們的男主角身上,回到中國。在那裡,我們將發現其實他一直過著一種遠不是在與世隔絕的牛津大學裡所能想 像得到的多采多姿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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